正文 金大奶奶

記得抗戰勝利的那一年,我跟奶媽順嫂回上海,我爹我媽他們在南京還沒有來,我就跟著順嫂在上海近郊的虹橋鎮住了下來,那兒的住戶大多數是耕田的人家,也有少數是常跑上海辦貨做生意的,不管他們干那一行,家裡總不愁柴火燒,白米飯吃;因為那兒的土地很肥沃,春天來了,一大片油菜花,黃澄澄的,真是「遍地黃金」。

算來算去,虹橋鎮一帶最有錢的是住在我們隔壁的金家。這是順嫂告訴我的,她講,金家要是沒有幾百畝田,無論怎樣也撐不下他們家那種排場。順嫂的交際手腕很有兩下,我們才住下來幾天,她就跟金家上上下下混得爛熟了,當她帶著我向他們家裡直闖而入時,就連那條看門的狼狗也不會叫一下。

金家的房子很大,是一所兩進頭的舊式平房,前面一個大天井,種了些合抱的榆樹。進門不遠,是一間大廳堂,大約擺得下十來桌酒席,裡面的傢具一律是烏亮的梭枝木做的,四張八仙方桌,桌面中間都嵌了帶青斑的大理石,夏天摸著浸涼浸涼的舒服得很。廳堂四壁上掛滿了字畫,茶几上也陳設著一些五顏六色的盆景古玩,十分好看,我有時候禁不住要伸手去弄一下,順嫂一看見就急得趕忙拉住我,咬牙切齒的低聲說:

「容哥兒,我的小祖宗,我跟你作揖,請你不要亂摸亂搞好不好?打壞了他們的東西,咱們可是賠不起啊!」

我們常去金家玩,所以對於他們家中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金家一共兩房,因為金大先生常在上海住,所以田務家事都由二房管理。金家的人差不多都是看金二奶奶的眼色行事的,連金二先生也包括在內。金二奶奶是一位極端精明的管家婆,嘴尖心辣,又得金大先生的信賴,只要她喝一聲,金家那班下人,就連那個最是好吃懶做的小丫頭阿紅,也不敢怠慢半分兒,可是金二奶奶很買順嫂的賬,大概是因為順嫂的針線活兒實在與眾不同,三天兩天金二奶奶總要差人來叫順嫂去幫她扎些花兒。金二奶奶對我也另眼相看,這準是看在她寶貝兒子小虎子份上。小虎子與我有緣,我們這一對十來歲的孩子才認識幾天,可是卻像是從小就在一塊兒似的。小虎子也是一個搗精搗怪的人物,什麼話都肯跟我講,他說:他不怕他的爹,他的爹是個不管事的爛好人,可是講到他的娘,他卻把舌頭一伸,賊頭賊腦的朝左右看一看,再也不敢做聲了。講到他大伯,他就把大拇指一伸,哼道:「嘿!數一數二的好老!」這句話我到現在還承認,我實在忘不了金大先生那高高的個子,那撮深黑整齊的小鬍子,以及他要笑不笑時那滿面的瀟洒神態,而最使我忘不了的,卻是他掛在胸前的那條大紅領帶,因為鎮上系領帶的還只有他一個人呢。小虎子說他已經四十歲了,我只能相信他剛過三十五。

說起來,金大奶奶應該是小虎子的伯娘,可是當我問起小虎子的時候,他就撇著嘴哼道:「去她的!她算是哪一門的伯娘?『老太婆』算了。」

真是奇怪得很,金家全家背地裡都叫金大奶奶做老太婆;小虎子這樣叫,金二奶奶這樣叫,就連阿紅端飯給大奶奶的時候,也陰陽怪氣地嘟囔道:「這個『老太婆』真討厭!憑她那副酸像也配指使人?」

金大奶奶很少出房門,有時我看見她探頭探腦地走到客廳來倒杯茶,如果這時金二奶奶偏巧坐在客廳里,金大奶奶會馬上慌慌張張繞過走廊縮回去。就是吃飯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看見金大奶奶上過桌子,差不多總是等金二奶奶他們吃完了,然後再由阿紅胡亂盛些剩飯剩菜送進金大奶奶的小房間給她吃。可是更使我覺得奇怪的就是金大先生從上海回來,從來不理金大奶奶,他們兩人各住一房,金大先生房裡很寬敞,傢具陳設跟他的人一樣漂亮,全是從上海搬來的;而金大奶奶的那一間卻簡陋得很,裡面只有一個窗戶,光線昏暗,進大門之後,要繞老大一截路才找得到,我不大去金大奶奶房裡玩,金二奶奶曾經吩咐過我少到那兒去,有一次我剛走到金大奶奶房門口,就被金二奶奶叫回頭。她牽著我的手,指著金大奶奶的房門低聲說:「容哥兒,千萬別去惹那個『老太婆』,那個女人是賤貨,你懂得嗎?」我實在不「懂得」金大奶奶是「賤貨」,不過我看見金二奶奶鋒利的眼睛瞪得老大,也只好嚇得直點頭。

「『老太婆』是個頂頂惹人厭的老東西。」有一天,小虎子跟我坐在天井裡的榆樹榦上剝烤紅薯屹,他對我這樣說。

「怎麼見得?」我咬了一口紅薯問道,因為我心中想即使金大奶奶有一點兒惹人厭,也不會「頂頂」惹人厭嘛。

「呵嘿!」小虎子將眼睛一翻,好像我不該對金大奶奶是個「頂頂惹人厭的老東西」發生疑問似的。他接著說:「這是我娘告訴我的。我娘說『老太婆』是個很不體面的女人,她才不配跟我們同桌子吃飯呢!不說別的;瞧她那副臉嘴我就咽不下飯。」

小虎子最後這句話,我不得不同意,金大奶奶的長相實在不討人喜歡。小虎子說她已經五十歲了,要比他大伯足足大上十歲,可是我看到她頭上直直的短髮已帶上了白斑,好像遠不止這把歲數似的,金大奶奶是個矮胖子,又纏著小腳,走起路來,左一拐,右一拐,小虎子說她像只大母鴨,我看著也真像。更糟糕的是金大奶奶已經老得麵皮起了皺,眉毛只剩了幾根,可是不知怎的,她每天仍舊在臉上塗著一層厚厚的雪花膏,描上一對彎彎的假眉,有時候描得不好,一邊高,一邊低,看著十分彆扭。小虎又把她比喻作唱戲的木偶鬼仔,我還是不得不同意。

「呸!『老太婆』才配不上我的大伯呢!」小虎子把紅薯皮往地上一唾,兩條腿晃蕩晃蕩他說道。

「唔!」我應了一聲,馬上金大先生那撮俏皮的鬍子及金大奶奶那雙彆扭的假眉一同跑來我眼前了。

「我大伯總不愛理她,有時『老太婆』跑到我大伯面前啰嗦,我大伯就抹她一鼻子灰,罵她是個老——老——」小虎子想了一下突然拍著手叫了起來:「『老娼婦』!哈!哈!對了,就是『老娼婦』,你那時沒有看見『老太婆』那副臉嘴,才好看呢!」

「金大奶奶難道不難受嗎?」我相信金大奶奶臉在那時一定比平常難看。

「誰管她難不難受呢,反正我大伯常常罵她的。」小虎子仰起頭狠狠的咬了一大口紅薯,好像很得意的樣子。

「我猜金大奶奶一定常常哭的吧?」因為我親耳聽見她哭過幾次,而眼前我又似乎看到她一拐一拐地拿著手帕偷偷地拭淚了。

「『老太婆』不止常常偷哭,她還會私底下暗暗的咒人呢!有一天我走過她窗戶底下,她正在咕里咕嚕的罵我大伯沒有良心,罵我娘尖酸刻薄,我暗地裡告訴了我娘,我娘馬上輕手輕腳,悄悄的——悄悄的——走到『老太婆』房門口——」小虎子說到這裡,壓低了嗓子,眼睛一瞪,將頸子縮起,從他面部的表情,我又好像看見了金二奶奶鋒利的眼睛滿露凶光,躡手躡腳站在金大奶奶門外,如同一隻母貓要撲向一隻待斃的老鼠樣;「喔!」想到這裡,我不由得將自己的胸前衣服一把抓住。

「我娘將房門一腳踢開,跳進去將『老太婆』的頭髮一把抓住!接著一頓狠打,老太婆像殺豬一般叫了兩聲,就嚇得絕了氣。」

「哎呀!」我雙手一松,手裡剩下的半截烤紅薯滑到地上去了。

小虎子看我吃了一驚愈更得意,吐了一口唾沫接著說:「後來我爹跑進來,將老太婆灌了兩碗薑湯,她才醒過來,這一嚇,老太婆半個月都起不了床,嘻嘻,有趣!」

自從我們與金家認識以來,順嫂一直都是金大奶奶的好朋友,不過順嫂與金大奶奶的交往一向都是秘密的。她總是揀著金二奶奶到廚房裡去罵傭人,或是在前廳打牌的時候,才悄悄的溜到金大奶奶房裡去。她們有時聊得很久,而且順嫂出來的時候,往往帶出來一雙紅眼眶及一對鼓得脹脹的胖腮幫子,這是順嫂昕了不平之事的徵象。

「順嫂,你說金家全家哪一個人最好?」有一次我們從金家出來時,我在路上問她。

「當然是大奶奶嘍,」順嫂不假思索地答道。

「可是小虎子告訴我『老太婆是一個頂頂惹人厭的老東西』呢。」我又想起小虎子那天對我講的那一些話了。

「胡說八道!」順嫂的胖腮幫子漸漸的鼓起來了,「這起人都喪盡了天良,一齊拿人家來作出氣包罷咧。唉!金大奶奶的身世不知道多麼的可憐呢!」

「她怎麼可憐法?」我好奇的問道,我也覺得金大奶奶有點可憐,可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可憐。

「小孩子不要察是察非。」順嫂雖然已經過了四十歲,可是有時候她的話要比她的年紀老得叫人難受得多,這是我一向不依的,於是我便放出了一切糾纏的法寶,非迫得順嫂屈服不可。終於順嫂答應在吃過晚飯以後告訴我聽,不過她卻要我賭咒絕對不可告訴旁人聽。她說,要是這些話傳到金二奶奶耳里去的話,金大奶奶就要吃苦頭了。

吃完晚飯後,我拿了一張小竹凳跟順嫂一塊兒到院子里納涼,順嫂便道出了金大奶奶的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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