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的十七歲(5)

我從小就恨體育,我寧願生來就是個跛子,像我們班謝西寧那樣,坐在籃球場邊替同學們看管衣服。我比他們發育得早,十七歲的人,胳肢窩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長齊了,我們上籃球和足球課時,賴老師規定要我們打赤膊。他們都笑我是猴子變的,全身的毛,我恨透了。有一次踢足球,我躲到竹林子里沒出來參加,賴老師罰我脫去外衣褲在操場中央做十個伏起挺身,他們都圍著我笑,高強蹲下來拍手叫我加油,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毛,我用腳蹬他。沒有蹬到。

學期中的時候,賴老師要我們做體能測驗,全是機械運動。他叫魏伯颺帶隊領我們去操場,他親自在單杠那兒挖沙地。前幾天下過雨,沙地都結成了硬塊。第一項測驗項目就是倒掛金鉤,我頂怕那個玩意兒,我從來沒有翻上去過,我的手臂跟身體一點都不平衡,細杆子似的,沒有勁道,放學時,我瞅著沒人,也去練過幾天單杠,可是無效,我的腿太長,拖在下面翻不下去。我們排隊坐在沙池旁邊等候,賴老師按著學號,一個個叫上去做。頭一號是高強,他簡直是個猴兒,渾身小肌肉塊,他一上體育課就脫得赤精大條,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抹把沙子,起身一縱就翻了上去。第二個是李律明,我以為他只會讀書,一定不會這套把戲。他脫下眼鏡,不慌不忙,居然一縱也上去了。我有點失望,心裡開始發虛了。賴老師一個一個叫著,我坐在沙地邊好像上了法場,等著去砍頭似的。他點到第三十號,我硬著頭皮走上去,抬頭看看那根杠子,天,那麼高。我也學他們在地上抹抹沙子,我明明曉得無濟於事,我在拖時間,作最後一分鐘的掙扎,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用力蹬了兩下沒有用,翻不上去。我拚命蹬踢,蹬得整個人在半空中來回晃蕩。我猜我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他們在我對面一直發笑。我跳了下來,聽見有人笑道:「楊雲峰踢得像只青蛙!」

賴老師不肯饒過我,他一定要我上去試。又是一番蹬踢。還是不行。他叫幾個同學上來托住我的屁股,往上用力一送,把我翻到空中去,我覺得一陣頭暈,心一慌,手滑開了,一跤摔進沙坑裡去。我覺得滿頭金星亂迸,耳朵雷鳴一樣。我趴在沙坑裡沒有動,嘴巴里塞滿濕沙塊。我聽見他們笑得厲害,我寧願摔死了算了。

有一個人走來把我扶了起來,我一看,是魏伯颺。我趕忙低下頭把嘴裡的沙子吐掉,我乾笑著直說沒關係,我不願他看見我這副狼狽樣子。他扳起我的臉說:

「你的鼻子流血了。」

經他一講我才發覺一嘴巴的血腥氣,整個臉都摔麻木了。我感到有點頭暈,晃了兩下。魏伯颺趕緊抓住我的膀子,我掏了一下,沒有帶手帕。魏伯颺拿出他的來捂到我鼻子上說:

「你把頭仰起來,靠在我肩上,我陪你到醫務室去,你的臉色白得怕人。」

賴老師叫我先回家,不必參加降旗了。魏怕颺扶我到醫務室,裡面沒有人。他叫我躺下來,他去把楊護士請了來。楊護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用兩團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我只好張開嘴呼吸,我的手肘及膝蓋也擦了,楊護士要替我擦碘酒,我不肯,我怕痛,她替我塗了點紅藥水。

我把魏伯颺的手帕用髒了,浸滿了血塊,我說拿回去洗乾淨再還給他。

「你不要說話,躺一會兒就好了。」他說。

「你去上課吧,我就會好的。」我說。

他不肯,他要送我回家,他說我的臉色太難看,他回教室清理東西,把我的書包也帶來了。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門口去。我的頭暈浪似的。他叫了一輛三輪車,我們一同上車。

走到半路,我的鼻腔又開始流血了。魏伯颺把手臂伸過來,他叫我把頭仰起來枕到他手彎里,那樣血可以流得緩一些。鼻血流進我嘴巴里,又咸又腥,我把魏伯颺的手帕掩著嘴,慢慢將血水吐到手帕上去,天漸漸暗了,路上有電燈光射過來。我仰著頭感到整個天空要壓下來了。我覺得十分疲倦,一身骨頭都快散開了似的。

「楊雲峰,你今天真倒霉,你不會翻單杠,賴老師實在不該勉強你的。」

魏伯颺對我說道。不曉得哪兒來的一陣辛酸,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來。平常我總哭不出來的,我的忍耐力特大,從小我就受同學們作弄慣了。我總忍在心裡不發作出來。爸爸媽媽刮我,我也能不動聲色。心裡愈難受,我臉上愈沒表情。爸爸有次罵我恬不知恥,因為他罵我時我沒有反應。可是枕在魏伯颺手彎里,我卻哭得有滋有味。魏伯颺嚇得愣住了,他拍著我的背一直對我說道:

「喂,喂,別哭啦,這麼大個人,怎麼像娃娃似的。我們在大街上啊。」

我可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靠著魏伯颺失聲痛哭起來,魏伯颺叫三輪車夫停下來對他說道:

「請你把帘子掛起來,我弟弟的身體不舒服。」

我哭得更厲害,眼淚鼻涕鼻血塗得魏伯颺一身。大哥二哥在家時從不理睬我。只要有人給我一句好話,我反而覺得難受。魏伯颺沒有辦法,只得讓我哭個痛快。我下車時看見魏伯颺的衣服給我搓得稀臟。我指指他肩上的血塊,他笑著說沒關係,催我快點回家休息,我回到家中把臉上的血污洗凈,趕緊蒙頭大睡,我推說不舒服,沒有起來吃晚飯。我不讓爸爸曉得這天的事,他曉得了,一定又要說我沒出息的。爸爸的身體很壯,他老說在中學時,一口氣可以來上二十幾個倒掛金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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