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的十七歲(2)

說來話長,我想還是從我去年剛搭上十七歲講起吧。十六歲,嘖嘖,我希望我根本沒有活過這一年。

我記得進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裡。我曉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開學的頭一天,他總要說一頓的。我聽媽媽說,我生下來時,有個算命瞎子講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沖。我頂信他的話,我從小就和爸爸沒有處好過。天理良心,我從來沒有故意和爸爸作對,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問我們將來想做什麼;大哥講要當陸軍總司令,二哥講要當大博士,我不曉得要當什麼才好,我說什麼也不想當,爸爸黑了臉,他是白手成家的,小時候沒錢讀書,冬天看書腳生凍瘡,奶奶用炭灰來替他焐腳。所以他最恨讀不成書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塊讀書的材料,從小爸爸就看死我沒有出息,我想他大概有點道理。

我站在爸爸寫字檯前,爸爸叫我端張椅子坐下。他開頭什麼話都不說,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績單遞給我。大哥在陸軍官校考第一,保送美國西點,二哥在哥倫比亞讀化學碩士。爸爸有收集成績單的癖好,連小弟在建國中學的月考成績單他也收起來,放在他抽屜里,我從來不交成績單給他,總是他催得不耐煩了,自己到我學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數不消說都是好的,我拿了他們的成績單放在膝蓋上沒有打開。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開來溜一眼裡面全是A。

「你兩個哥哥讀書從來沒考過五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個爹娘生的,就是你這麼不爭氣。哥哥弟弟留學的留學,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個私立學校還差點畢不得業,朋友問起來,我連臉都沒地方放——」

爸爸開始了,先說哥哥弟弟怎麼怎麼好,我怎麼怎麼不行,他問我為什麼這樣不行,我說我不知道。爸爸有點不高興,臉沉了下來。

「不知道?還不是不用功,整天糊裡糊塗,心都沒放在書本上,怎麼念得好?每個月三百塊錢的補習老師,不知補到哪裡去了。什麼不知道!就是遊手好閒,愛偷懶!」

爸爸愈說愈氣,天理良心,我真的沒有想偷懶。學校里的功課我都按時交的,就是考試難得及格。我實在不大會考試,數學題目十有九會看錯。爸爸說我低能,我懷疑真的有這麼一點。

爸爸說這次我能進南光中學是他跟校長賣的面子,要不然,我連書都沒的讀,因此爸爸要我特別用功。他說高中的功課如何緊如何難,他教我這一科怎麼念,那一科該注意些什麼。他仔仔細細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平常爸爸沒有什麼和我聊的,我們難得講上三分鐘的話,可是在功課上頭他卻耐性特大,不惜重複又重複的叮嚀。我相信爸爸的話對我一定很有益,但是白天我去買書,買球鞋,理髮,量制服,一天勞累,精神實在不濟了。我硬撐著眼皮傻愣愣的瞪著他,直到他要我保證:

「你一定要好好讀過高一,不準留級,有這個信心沒有?」

我愛說謊,常常我對自己都愛說哄話。只有對爸爸,有時我卻講老實話。我說我沒有這個信心,爸爸頓時氣得怔住了,臉色沉得好難看。我並沒有存心想氣他,我是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信心。我在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在初二又挨過一次。爸爸的頭筋暴了起來,他沒有做聲,我說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覺了,爸爸轉過頭去沒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門,媽媽馬上迎了上來,我曉得她等在房門口聽我們說話,爸爸和媽媽從來不一起教訓我,總是一個來完另一個再來。

「你爸爸——」

媽媽總是這樣,她想說我,總愛加上「你爸爸——」我頂不喜歡這點,如果她要說我什麼,我會聽的,從小我心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那時小弟還沒出世,我是媽媽的幺兒,我那時長得好玩,雪白滾圓,媽媽抱著我親著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當寶貝似的把那些照片夾在日記本里,天天早上,我鑽到媽媽被窩裡,和她一齊吃「芙蓉蛋」,我頂愛那個玩意兒,她一面喂我,一面聽我瞎編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時的耐性竟有那麼好,肯笑著聽我胡謅,媽媽那時真可愛。

「你爸爸對你怎麼說你可聽清楚了吧?」

媽媽沖著我說,我沒有理她,走上樓梯回到我自己房裡去,媽媽跟了上來,媽媽的脾氣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氣愈不說話,媽媽恰巧相反。我進房時,把門順帶關上,媽媽把門用力摔開罵道:

「報應鬼!我和你爸爸要給你氣死為止,你爸爸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錯,只會在我面前耍強,給我看臉嘴,中什麼用呀!委委瑣瑣,這麼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說——!」

「好了,好了,請你明天再講好不好?」我打斷媽媽的話說,我實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媽氣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淚,罵我忤逆不孝,我頂怕媽媽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從衣櫃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真的,我覺得我蠻懂得體諒媽媽,可是媽媽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頭。我不敢插嘴了,我實在怕她哭。

媽媽走了以後,我把放在床上的書本,球鞋,統統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頭拚命大喊幾聲,我的胸口脹極了,快炸裂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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