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洗手的時候一陣噁心重又犯上來了,順帶著還湧上來一些酸水。筱燕秋嘔了幾口,突然愣住了。她想起來了。筱燕秋終於想起來了。她知道這些日子到底是什麼事還沒做了。她驚出了一身汗,站在水池的面前,一五一十地往前推算。從炳璋第一次找她談話算起,今天正好是第四十二天。四十二天裡頭她一直忙著排戲,居然把女人每個月最要緊的事情弄忘了。其實也不是忘了,破東西它根本就沒有來!筱燕秋想起了四十二天之前她和面瓜的那個瘋狂之夜。那個瘋狂的夜晚她實在是太得意忘形了,居然疏忽了任何措施。她這三畝地怎麼就那麼經不起惹的呢?怎麼隨便插進一點什麼它都能長出果子來的呢?她這樣的女人的確不能太得意,只要一忘乎所以,該來的肯定不來,不該來的則一定會叫你現眼。筱燕秋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肚子,先是一陣不好意思,接下來便是不能遏制的惱怒。公演就在眼前,她那天晚上怎麼就不能把自己的大腿根夾緊呢?筱燕秋望著水池上方的小鏡子,盯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像一個最粗魯的女人用一句最下作的話給自己做了最後總結:"操你媽的,夾不住大腿根的賤貨!"

肚子成了筱燕秋的當務之急。筱燕秋算了一下日子,這一算一口涼氣一直逼到了她的小腿肚子。公演的日子就在眼前,要是在戲台上犯了噁心,嘔吐起來,救火都來不及的。首選當然是手術。手術乾淨、徹底,一了百了。可手術到底是手術,皮肉之苦還在其次,恢複起來可實在是太慢了。上了台,你就等著"刺花兒"吧。筱燕秋五年之前坐過一次小月子,刮完了身子骨便軟了,拖拉了二十多天。筱燕秋不能手術,只有吃藥。藥物流產不聲不響的,歇幾天或許就過去了。筱燕秋站在水池的前面,愣在那兒,突然走出了衛生間,直接往大門口的方向去。筱燕秋要搶時間,不是和別人搶,而是和自己搶,搶過來一天就是一天。

筱燕秋的手上捏了六粒白色的小藥片。醫生交待了,早晚各一粒,後天上午兩粒,吃完了再去找他。小藥片的名字起得實在是抒情,"含珠停"。就好像筱燕秋的肚子裡頭這刻兒含著的是一粒鋥亮的珍珠,正在緩緩地生長,筱燕秋要做的事情是把它停下來。難怪現在寫詩的少了,寫戲的少了,他們都忙著給大大小小的藥丸子起名字去了。筱燕秋望著手裡的小藥片,心中湧起了一陣酸楚。女人的一生總是由藥物相陪伴,嫦娥開了這個頭,她筱燕秋也只能步嫦娥的後塵。藥物實在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們像生活當中特別詭異的陰謀。

筱燕秋的家離醫院有一段路,筱燕秋還是決定步行回去。一路上她生著自己的氣,更多的是生面瓜的氣。到家的時候她已經不是在生面瓜的氣了,而是對面瓜充滿了仇恨。一進家門她就沒有給面瓜好臉。筱燕秋沒有吃,沒有洗,倒下頭便睡。

筱燕秋沒有請假,說到底流產這樣的事情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光榮,沒必要弄得路人皆知。只不過筱燕秋有點扛不住"含珠亭"的藥物反應。她噁心得厲害了,身子骨全輕了,像是從月亮上剛飛回來的。筱燕秋用力支撐著,總算把這一天的排練挺過來了。但是,她的仇恨卻與日俱增。筱燕秋這一次總算把面瓜恨到骨子裡頭了。第二天的夜晚是昨天晚上的翻版,氣氛卻比昨天更為凌厲。筱燕秋走進家門的時候更加嚴峻地陰著一張臉,不吃,不喝,不洗,不說,一聲不響地上床。家裡異樣了。冬天的風一起堵在了面瓜的門口,順著門縫扁扁地劈了進來。面瓜靜靜地聽了一會兒,不知所以,不知所措。

但是筱燕秋並沒有睡。面瓜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了她的沉重嘆息。她把氣吸得那麼深,而呼的時候卻故意收住了,靜悄悄的,好像故意不讓人聽見似的,這又瞞得住誰呢?面瓜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生活出了問題了,生活絕對出了問題了。面瓜看到了生活的盡頭。

面瓜開始緬懷起過去。一個人學會了緬懷,必然意味著某一種東西走到了盡頭。面瓜是在筱燕秋最落魄的時候鳩佔了雀巢,兩個人原本就不般配的。人家現在又能演戲了,又要做大明星了,做了嫦娥的人除了想往天上飛還往哪兒飛?她遲早總是要飛回到天上去的。這個家離雞飛狗跳的日子絕對不遠了。面瓜記起了筱燕秋這些日子裡的諸種反常,面對著夜的顏色,兀自冷笑了一回。

一大早筱燕秋吃掉最後兩粒藥片,坐在家裡靜靜地等。上午九點,筱燕秋帶上擦換的紙巾往醫院去。醫生沒有做別的,還是命令她吃藥。這一回醫生給她的是三顆六角形的白色片劑,筱燕秋一口吞進了肚子,轉了一會兒,在一邊的椅子上靜靜地坐等。腹部的陣痛在她坐下之後慢慢開始了,一陣緊似一陣。筱燕秋弓在那裡,不聲不響地喘息。後來醫生過來了,厲聲說:"坐在這兒做什麼?要等四個小時呢。出去跑,跳,坐在這兒做什麼?"筱燕秋來到了樓下,肚子卻疼得咬人了,有些支撐不住,就想找個地方好好躺下來。筱燕秋不敢回到樓上,實在又不願意呆在醫院的門口,萬一碰上熟人免不了丟人現眼。筱燕秋實在熬不過去,一賭氣就回到了家中。家中沒有人,整座樓上都沒有人。筱燕秋站在客廳裡頭,突然想起了醫生的話。她決定跳,決定在這個無人的時刻弄出一點動靜來。筱燕秋脫了鞋,光著腳,"呼"地一下一蹦多高。光著的腳後跟落在了樓板上,樓板"咚"地一下,嚇了筱燕秋一跳,聽上去卻鼓舞人心。筱燕秋傾聽了片刻,再跳,樓板"咚"地又一下。樓板的轟隆聲激勵了筱燕秋,筱燕秋越跳越疼,越疼越跳,顛跳伴隨著疼痛,疼痛伴隨著顛跳。筱燕秋越跳越高,越跳越來神了。一陣空前的暢快與輕鬆突然間布滿了筱燕秋全身,這真是一次意外的收穫,意外的驚喜。筱燕秋扒掉了大衣,在自己的大衣上拚命地跳躍、拚命地扭動。她的頭髮散開來了,像一萬隻手,在半空中亂舞亂抓。筱燕秋就想叫,只想叫。不過不叫也沒有關係,這樣就足夠了。筱燕秋都忘記了為什麼而跳的了,她現在只是為跳而跳,為"咚咚"作響而跳,為地動山搖而跳。筱燕秋痛快淋漓了,升騰起來了,飛起來了。她竭盡了全力,直至耗盡了最後一絲體力。筱燕秋躺在地板上,眼窩裡沁出了幸福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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