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2)

筱燕秋把洗澡水的溫度調得很燙,幾乎達到了疼痛的程度。筱燕秋就希望自己疼。疼的感覺具體而又實在,甚至還有一點快慰,有一種自虐和自戕的味道。筱燕秋把自己沖了又沖,搓了又搓。她用指頭摳向身體的深處,企圖摳出一點什麼,拽出一點什麼。洗完了,筱燕秋坐在了客廳里的沙發上,皮膚上泛起了一層紅,有些火燒火燎的。大約在深夜十一點,面瓜裹著毛巾被出來了。面瓜顯然沒睡,掛著一臉巴結的笑,面瓜說:"魂不守舍的,撿到錢包了吧?"筱燕秋沒有搭腔。面瓜文不對題地"嗨"了一聲,說:"今天是周末了。"筱燕秋凜了一下,緊張起來了,不動。面瓜挨著筱燕秋坐下來,嘴唇正對著筱燕秋的右耳垂。面瓜張開嘴巴,順勢把筱燕秋的耳垂銜在了嘴裡,手卻向常去的地方去了。筱燕秋的反應是她自己都始料不及的,她一把就把面瓜推開了,她的力氣用得那樣猛,居然把面瓜從沙發上推下去了。筱燕秋尖聲叫道:"別碰我!"這一聲尖叫劃破了寧靜的夜,突兀而又歇斯底里。面瓜怔在地上,起先只是尷尬,後來竟有些惱羞成怒了,夜深人靜的,又不敢發作。筱燕秋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像脹滿了風的帆。筱燕秋抬起頭來,眼眶裡突然沁出了兩汪淚,她望著自己的丈夫,說:"面瓜。"

今夜不能入眠。筱燕秋在漆黑的夜裡瞪大了眼睛,黑夜裡的眼睛最能看清的就是自己的今生今世。筱燕秋的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過去,一隻眼睛看著自己的未來。可筱燕秋的兩眼都一樣的黑。筱燕秋好幾次想伸出手去撫摸面瓜的後背,終於忍住了。她在等天亮。天亮了,昨天就過去了。

除了學戲,春來總是悶不吭聲,靜得像一杯水。空閑的時刻春來習慣於一個人坐在一邊,又長又彎的眉毛挑在那兒,大而亮的眼睛這兒睃睃,那兒瞅瞅,一副嫵媚而又自得的模樣。春來的身上有一種寂靜的美,恬然的美,一舉一動都透出弱柳扶風的意味。但是,這樣的女孩子說來動靜就來了動靜。春來無風就是三尺浪。她帶來了消息,一個讓筱燕秋五雷轟頂的消息。

臨近響排的那一天炳璋突然把筱燕秋叫住了。炳璋的臉上很不好看,他悶著頭,不聲不響地只是把筱燕秋往自己的辦公室裡帶。春來坐在炳璋的辦公室里,安安靜靜地翻著當天的晚報。筱燕秋一看見春來就預感到有什麼事發生了。

"她要走。"炳璋一進辦公室就這樣沒頭沒腦地說。

"誰要走?"筱燕秋懵在那兒。她看了一眼春來,不解地問:"要到哪裡去?"

春來站起身來,依舊不肯看自己的老師。她站在筱燕秋的面前,一言不發,只是望著自己的腳尖。春來的模樣再一次使筱燕秋想起了自己的當初,她當初站在李雪芬的病床前面就是這副樣子的。但是,自己的心氣和春來的現在顯然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春來磨蹭了半天,開口說話了。春來說:"我想走。"春來說:"我要到電視台去。"

筱燕秋聽清楚了,就是不明白。春來的那兩句話前言不搭後語的,筱燕秋弄不清裡面的山高水深。筱燕秋說:"你要到哪裡去?"

春來直接把底牌亮出來了。春來說:"我不想演戲了。"

筱燕秋聽明白了,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筱燕秋靜靜地打量著她的學生,慢慢歪過了腦袋。筱燕秋輕聲說:"你不想做什麼?"

春來又沉默了,接下來的話是炳璋幫她說的。炳璋說:"電視台要一個主持人,她報名去了,一個月之前她就報名去了。都已經面試過了,人家要她。"筱燕秋想起來了,說戲的那些日子裡頭電視台的確是在晚報上面做過廣告的,那有一個月了,這孩子不聲不響居然把什麼都準備好了。筱燕秋傻在了沙發旁邊,身體晃了一下,就好像被誰拽了一把。筱燕秋頓時就亂了方寸。她伸出雙手,打算搭到春來的肩膀上去的,剛一伸手,又收回了原處。筱燕秋喘息了,突然喊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春來看了看窗外,不說話。

"你休想!"筱燕秋大聲說。

"我知道你在我的身上花費了心血,可我走到今天也不容易。你不要攔我。"

"你休想!"

"那我退學。"

筱燕秋抬起了雙手,就是不知道要抓什麼。她看了看炳璋,又看了看春來。雙手抖動起來。她一把拽住了春來的衣襟,心碎了。筱燕秋低聲說:"你不能,你知道你是誰?"

春來耷拉著眼皮,說:"知道。"

"你不知道!"筱燕秋心痛萬分地說,"你不知道你是多好的青衣--你知道你是誰?"

春來歪了歪嘴角,好像是笑,但沒出聲。春來說:"嫦娥的B檔演員。"

筱燕秋脫口說:"我去和他們商量,你演A檔,我演B檔,你留下來,好不好?"

春來掉過頭去,說:"我不搶老師的戲。"

春來還是那樣生硬,然而,口氣上畢竟有所鬆動了。筱燕秋抓住了春來的手,慌忙說:"沒的,你沒有搶我的戲!你不知道你多出色,可我知道。出一個青衣多不容易,老天爺要報應的--你演A檔,你答應我!"她把春來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裡,急切地說,"你答應我。"

春來抬起了頭來,望著她的老師。這麼些日子來春來還是第一次這樣正眼看她的老師。筱燕秋仔細地研究著春來的目光,這是一種疑慮的目光,一種打算改弦更張的目光。筱燕秋全神貫注地看著春來,就好像春來的目光一移開立即就會飛走了似的。炳璋一直注視著春來,他從春來細微的變化當中看到了玄機。那絕對是七不離八的。炳璋有底了,知道和春來的談話從哪兒入手了。炳璋對筱燕秋擺了擺手,示意她先出去。筱燕秋不動,都有些神經質了,直到炳璋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她才還過了神來。筱燕秋一步一回頭。炳璋悄聲說:"先回去,你先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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