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2)

老闆還在聊。語氣是推心置腹的,談家常的。他聊起了國際態勢,WTO,科索沃,車臣,香港,澳門,改革與開放,前途還有坎坷;聊起了戲曲的市場化與產業化;聊起了戲曲與老百姓的喜聞樂見。他聊得很好。在座的人都在嚴肅地咀嚼,點頭。就好像這些問題一直纏繞在他們的心坎上,是他們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就好像他們為這些問題曾經傷神再三,就是百思不得其解。現在好了,水落石出、大路通天了。答案終於有了,豁然開朗了,找到出路了。大伙兒又幹了杯,為人類、國家以及戲劇的未來一起鬆了一口氣。

炳璋一直望著老闆。自從認識老闆以來,他對老闆一直都心存感激,但在骨子裡頭,炳璋瞧不起這個人。現在不同。炳璋對老闆刮目相看了。老闆不僅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還是一個成熟的思想家兼政治家。如果爆發戰爭,他也許就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和軍事指揮家。一句話,他是偉人。炳璋有些激動,沒頭沒腦地說:"下次人代會改選市長,我投廠長一票!"老闆沒有接他的話茬,點煙,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把話題重新轉移到筱燕秋的身上來了。

話題到了筱燕秋的身上老闆更機敏了,更睿智也更有趣了。老闆的年紀其實和筱燕秋差不多,然而,他更像一個長者。他的關心、崇敬、親切都充滿了長者的意味,然而又是充滿活力的、男人式的、世俗化的、把自己放在民間與平民立場上的,因而也就更親切、更平等了。這種平等使筱燕秋如沐春風,人也自信、舒展了。筱燕秋對自己開始有了幾分把握,開始和老闆說一些閑話。幾句話下來老闆的額頭都亮了,眼睛也有了光芒。他看著筱燕秋,說話的語速明顯有些快,一邊說話一邊接受別人的敬酒。從酒席開始到現在,他一杯又一杯,來者不拒,酒到杯乾,差不多已經是一斤五糧液下了肚子。老闆現在只和筱燕秋一個人說,旁若無人。酒到了這個份上炳璋不可能沒有一點擔憂,許多成功的宴席就是壞在最後的兩三杯上,就是壞在漂亮女人的一兩句話上。炳璋開始擔心,害怕老闆過了量。成功體面的男人在女演員的面前被酒弄得不可收拾,這樣的場面炳璋見得實在是太多了。炳璋就害怕老闆冒出了什麼唐突的話來,更害怕老闆做出什麼唐突的舉動。他非常擔心,許多偉人都是在事態的後期犯了錯誤,而這樣的錯誤損害的恰恰正是偉人自己。炳璋害怕老闆不能善終,開始看錶。老闆視而不見,卻掏出香煙,遞到了筱燕秋的面前。這個舉動輕薄了。炳璋看在眼裡,咽了一口,知道老闆喝多了,有些把持不住。炳璋看著面前的酒杯,緊張地思忖著如何收好今晚這個場,如何讓老闆盡興而歸,同時又能讓筱燕秋脫開這個身。許多人都看出了炳璋的心思,連筱燕秋都看出來了。筱燕秋對老闆笑笑,說:"我不能吸煙的。"老闆點點頭,自己燃上了,說:"可惜了。你不肯給我到月亮上做廣告。"大伙兒愣了一下,接下來就是一陣鬨笑。這話其實並不好笑,但是,偉人的廢話有時候就等於幽默。

鬨笑之中老闆卻起身了,說:"今天我很高興。"這句話是帶有總結性的。老闆朝遠處招招手,叫過司機,說:"不早了,你送筱燕秋老師回家。"炳璋吃驚地看了一眼老闆,炳璋擔心他會在筱燕秋面前糾纏的,但是沒有。老闆舉止恰當,言談自如,一副與酒無關的樣子,就好像一斤五糧液不是被他喝到肚子里去了,而是放在褲子的口袋裡面。老闆實在是酒席上的大師,酒量過人,見好就收。整個晚宴鳳頭、豬肚、豹尾,稱得上一台好戲。倒是筱燕秋有些始料不及,沒想到這麼快就結束了。筱燕秋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慌忙說:"我有自行車。"老闆說:"哪有大藝術家騎自行車的。"老闆一邊堅持著"請"的手勢,一邊關照司機回頭來接他。筱燕秋瞥了老闆一眼,只好跟著司機往門口去。她在走向門口的時候知道許多眼睛都在看她,便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走路的姿勢上,感覺有些彆扭,甚至都不會走路了。好在沒有人看出這一點。人們望著筱燕秋的背影,她的背影給人以身價百倍的印象。這個女人的人氣說旺就旺了。

老闆轉過身來,和局長閑聊,請局長得空的時候到他們廠去轉轉。炳璋插進來,搶過話茬,說:"老闆好酒量,好酒量!"他一口氣把這句話重複了四五遍。炳璋自己也弄不懂為什麼逮著老闆的酒量不要命地死奉承,聽上去好像心裡有什麼疙瘩,受了什麼驚嚇似的。老闆莞爾一笑,笑而不答,掐煙的工夫又一次把話題岔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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