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2)

筱燕秋突然決定減肥,立即就減。

在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女人們習慣於以減肥開啟她們的嶄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輛紅夏利,直奔人民醫院而去。人民醫院是筱燕秋的傷心之地。這麼多年了,即使在腎臟鬧得最厲害的日子,筱燕秋也沒有到這家醫院就診過一次。她的命運其實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改變的,或者說,她的內心就是在人民醫院徹底被擊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團長逼到人民醫院來了。李雪芬躺在醫院裡發過話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評的"態度"讓她滿意,她才可以考慮"是不是放她一碼"。老團長一心想保筱燕秋,這一點全團的上下都是知道的。老團長親手給筱燕秋寫了一份檢查,讓她到醫院裡念。事態是明擺著的,筱燕秋必須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這個場,剩下來的話才能往下說。筱燕秋看完檢查書,合起來,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拚命地辯解說:"我沒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毀了她。"老團長盯著筱燕秋,到了這樣的光景這孩子的心氣還這麼旺,老團長的眼睛都氣紅了,就想抽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團長甩開了胳膊,大聲說:"大牢我呆過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著老團長的背影,她從老團長的背影裡頭看清了自己潛在的厄運。

筱燕秋還是到人民醫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臉上蒙著一塊很長的白紗布。團里的領導都在,《奔月》的主創也在,高高矮矮站了一屋子。筱燕秋把兩手叉在小肚子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著兩隻眼皮。她看著自己的腳步,開始罵。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罵了一遍,罵成了一攤屎。罵完了,病房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說話,只有李雪芬在紗布的後面乾咳了一聲。氣氛頓時壓抑了。沒有人好說什麼。李雪芬到現在都沒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經算對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這樣的壓抑,淚汪汪地四處找人。老團長站在門框的旁邊,對她瞪起了眼睛。筱燕秋沒有退路了,她慢騰騰地從口袋裡掏出檢查書,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開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機那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檢查書的內容最終肯定了檢查者的"態度"。李雪芬把臉上的紗布掀開來,她的臉上紫紅了一大塊,塗著一層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過檢查書,拉起筱燕秋的手,笑著說:"燕秋,你還年輕,心胸要寬,可不能再這樣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還沒看清,李雪芬卻又把臉蓋上了。筱燕秋感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水,並不燙,澆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氣就徹底熄滅了。

筱燕秋走出病房的時候滿天都是大太陽。她走到樓梯口,站在扶手的旁邊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她看到了老團長如釋重負的嘆息。老團長對她點了點頭。筱燕秋就那麼望著老團長,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沒能收住。她笑出了聲來,一陣一陣的,兩個肩頭一聳一聳的,像戲台上鬚生或者花臉才有的狂笑。許多人都聽到了筱燕秋出格的動靜,她們從病房裡探出腦袋,一起望著筱燕秋。筱燕秋就知道傻笑,膝蓋一軟,順著樓梯的沿口一頭栽了下去,從四樓一直滾到了三樓半。大伙兒跟下來,筱燕秋趴在水磨石地板上,聽見老團長不停地對眾人說:"態度還是好的,態度還是深刻的。"

都二十年了。筱燕秋掛的是內分泌科,開過葯,筱燕秋特地繞到了後院。二十年了,筱燕秋遠遠地看見了那座病房樓。一些人在那裡進進出出。樓已經不是老樣子了,牆面上貼上了馬賽克,但是屋頂、窗戶和過廊一如過去,這一來又似乎還是老樣子。筱燕秋立在那裡,發現生活並不像常人所說的那樣,在伸向未來,而是直指過去。至少,在框架結構上是這樣的。

筱燕秋比平時到家晚了近一個小時,女兒已經趴在餐桌上做作業了。筱燕秋打開門,丈夫正歪在沙發裡頭看電視,電視只有畫面,沒有聲音。筱燕秋提著人民醫院的葯袋,懶懶地倚在了門框上,疲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丈夫從筱燕秋的神情裡頭感到了某些異樣,連忙走上來。筱燕秋把葯袋遞到丈夫的手上,一徑往卧室去,進了卧室就把卧室的門反關上了。丈夫把目光從筱燕秋的身上移到葯袋裡面,疑疑惑惑地掏出藥盒子,反過來複過去地看。藥盒子上全是外文,一副看不到底又望不到邊的樣子,這一來事態就進一步嚴峻了。丈夫從藥盒子上預感到了大難,匆忙跟進卧室。剛一進門筱燕秋便撲在了他的身上,胳膊箍住他的脖子,用力往裡收。她的腹部貼在他的腹部,一吸一吸的。他感到了她的努力。她用力忍著,一種強烈而又迅猛的傷慟。丈夫手裡的葯袋掉在了地上,大禍真的臨頭了。丈夫的身體向後退了一步,"咚"地一聲,卧室的門重又關死了。丈夫就那麼擁著自己的妻子,毀滅性的念頭在腦袋裡竄來竄去。筱燕秋終於開口了,她哭著說:"面瓜,我又上台了。"面瓜似乎沒聽清,撥過筱燕秋的腦袋,用那種僥倖的和將信將疑的目光再一次打量妻子。筱燕秋說:"我又能上台了。"面瓜一把把筱燕秋推開了,驚魂未定,脫口說:"至於嘛,你!弄成這樣!"筱燕秋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一眼面瓜,笑了笑,卻不停地掉淚,自語說:"我就是難過。"面瓜拉開門,準備給妻子熱晚飯,女兒卻怯生生地堵在房門口。面瓜逃出了假想中的劫難,骨頭都輕了,故意拉下臉來,粗聲惡氣地說:"做作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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