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沁園春 第七十章 毒牙(下)

「不行,必須找個地方先將兵馬停下來,然後再做打算!」感覺到那隨意可以讓自己一分為二的刀鋒,右相定柱捶打著甲板喃喃自語。保定、河間各地的達魯花赤,都是漢軍世侯。他們比太不花還不可靠,一旦他們在……

「右相慎言!」到了此時,左相賀唯一的表現,卻遠比定柱這個主帥冷靜。輕輕放下密報,低聲打斷,「此刻豈能再以血脈論忠誠?賀某祖上也是一個漢人。但此番只要右相不後退,賀某也絕不會轉身棄軍而去!」

他祖上是漢軍將領,雍國公賀仁傑,因為在屠殺自己同族時戰功卓著,被忽必烈特地賜了蒙古籍。因此他的正式名字叫做太平,只有極少數最親近的人,才能叫他一聲賀大人,或者唯一兄。但是他對大元的忠誠,卻不比眼下任何人少分毫。特別是與已經背叛的哈麻、雪雪、太不花等地道的蒙古血脈比,更是一個天上幾個地下。

「我不是說,不是說你。你知道,我一直,一直當你是蒙古人!」被賀唯一鎮定的目光看得心裡發虛,定柱擺擺手,紅著臉解釋,「我是怕,怕那姓張、姓董的幾個,還有太尉月闊察兒。萬一他們被太不花的結果鼓舞,爭相投靠朱屠戶,或者暗中又與皇上勾搭,你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難道右相在出征之前,還想過要生還么?」賀唯一輕輕瞥了他一眼,繼續笑著追問。

「這……」定柱無言以對。在出發之前,他的確已經抱定了不取勝就戰死的決心。然而,千古艱難唯一死。更何況他今年還不到五十歲,還沒享盡世間榮華富貴。因此,發現自己這邊幾乎沒有任何取勝希望的時候,難免又開始猶豫是否回頭。

「右相如果後悔了,可以現在就稱病回返。大軍就交給賀某好了,反正賀某領兵的經驗,原本就比你多一些!」見定柱不敢回答自己的話,賀唯一索性蹲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勸告。

「你胡說什麼?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怎麼可能一個人回去?我怎麼可能棄軍潛逃?!」定柱被看得心頭火起,用力一拍甲板,騰地一下跳起老高,指著賀唯一的鼻子叫罵。

「行了,我知道你定柱不是那貪生怕死之輩!」賀唯一輕輕向後仰了下頭,臉上的依舊帶著淡淡的笑容,「事實上,你我自打離開大都那一刻起,就已經回不去了。若是埋頭向前,不論勝敗,家人或許還能苟全性命。若是半途而廢,即便回到大都,也逃不過身死族滅的結局。不信,你儘管現在派人偷偷回去查驗。看看那汪家奴父子,是不是已經又與皇上重歸於好?!」

「你,你,你,你……」右相定柱如遭雷擊,哆嗦著不斷後退,「你,你瞎說些什麼?汪家奴跟咱們一起血洗了皇宮,他兒子桑哥失里又暗中替皇上聯繫過李思齊,被太子視為眼中釘!他們,他們怎麼,怎麼會……」

「他們汪家,在陝西和甘肅經營多年,樹大根深。太子將來想要復國,就離不開他們汪家!」賀唯一彷彿早就看穿了一切,站起身,笑著補充。「除非太子身邊,俱是些鼠目寸光之輩,否則,太子就不可能動他們父子兩個。」

「那,那,那咱們,咱們可,可如何是好。回師,不行在,咱們得馬上回師!」右相定柱像熱鍋上的螞蟻般,轉著圈嚷嚷。「現在回師,應該還來得及。我就不信,那汪家奴能擋得住你我傾力一擊!」

「然後呢,是把皇上殺了,去投降朱屠戶?還是繼續跟皇上在大都城裡耗著,直到一起被朱屠戶俘虜?」賀唯一的話又從半空傳來,帶著早春時節特有的陰寒。「如果不是不想背負上弒君之惡名,你我當初早就動手把昏君給廢掉了,又何必等到現在?而如果不廢掉昏君,多殺一個汪家奴,和少殺一個汪家奴,又有什麼分別?」

這句話說得極為透徹,讓定柱根本無從反駁。如果當初血洗皇宮之時,他們就狠下心來把妥歡帖木兒給廢掉,另行擁立一個皇子即位,後來也不至於又被妥歡帖木兒找到機會,逼著領軍出征。而只要不廢掉妥歡帖木兒,眼下回不回師,結果就都一樣。殺掉一個汪家奴,還有李家奴,黃家奴,群臣中向來不乏見風使舵之輩。大都城內的皇親國戚,也不會因為大敵當前,就停止對他們背後桶刀。

「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努力向前,死中求活!」見定柱被自己問得啞口無言,賀唯一想了想,繼續補充,「皇上那個人你也知道,既捨不得手中權柄,又沒有任何擔當。只要你我一天沒有戰敗,他就捨不得離開大都,真的去投奔太子。而萬一你我已經戰死沙場,他也顧不上再去對付你我的家人,立刻就會棄城出奔,逃之夭夭。而如果現在就班師回去,半途而廢。會被將士們唾棄不說,只要你我不殺了皇上,用不了幾天,皇上就有本事讓你我身敗名裂。你不用搖頭,伯顏,脫脫就是前車之鑒。哈麻的下場已經是最好的,咱們這位皇上,雖然既不懂治國也不懂領兵,殺自己人的本事,卻是一等一。連已故權相燕帖木兒,恐怕都望塵莫及!」

最後兩句話,如同千斤重鎚,狠狠砸在了定柱的胸口。令定柱繼續連連後退,直到屁股頂上了船艙壁,才終於勉強站穩,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呻吟,「別說了,別說了!你說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咱們不敢殺他,他卻早有殺咱們之心。可除了去跟徐佃戶拚命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了么?咱們,咱們乾脆去……」

「你也不用想去投奔太子。太子那邊,需要領兵打仗的千戶、百戶,需要籌劃糧草的謀臣,需要這二十萬士卒,唯獨不需要的,就是兩個丞相和一個知樞密院事!」賀唯一又笑了笑,艱難地搖頭,「其實,在離開大都的當天,賀某早就想明白了。這件事必然出自皇上之手。是皇上勾結那群人,逼著咱們去跟徐達拚命。只有咱們都走了,他才能重新奪回對朝堂的控制,繼續為所欲為。而賀某之所以看清楚了他的企圖,還願意主動求死。就是希望你我拼著一死,能令徐達損兵折將。如此,即便你我戰敗,淮安軍頂多是拿下大都,絕對沒有力氣繼續逼迫太子。假以時日,我大元,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他是個忠臣,所以思維不可用俗輩的想法來揣摩。明知道妥歡帖木兒想要推自己下地獄,也會縱身一躍。只求用自己和麾下士卒的屍骨將地獄添滿,好讓妥歡帖木兒父子能踏著屍體鋪就的道路,直達彼岸。

右相定柱雖然惜命,論對大元的忠誠,卻絲毫不比賀唯一這個賜籍的蒙古人少。聽對方說得慷慨激昂,胸膛也瞬間被孤憤填滿。咬了咬牙,拳頭在半空中揮動,「也罷,姓賀的,既然你一心求死,某家就陪著你便是。黃泉路上,好歹也能彼此做個伴兒!」

「那是自然!屆時奈何橋上,當與右相痛飲三百大碗!」賀唯一哈哈大笑,沖著定柱伸出手掌。

「不醉不休!」定柱含著淚,與他當中擊掌。發誓這輩子要同生共死,不離不棄。

兩個人都做出了最後決定,心情反而變得無比輕鬆。就在此刻,艙門外忽然傳來了一個嘶啞的聲音,「兩位大人這是何苦?誰說此戰有敗無勝?某有一計,定可令朱屠戶死無葬身之地!」

「誰?」

「滾進來!」定柱和賀唯一兩個大驚失色,相繼厲聲斷喝。

因為距離敵軍尚遠,士氣有低糜得厲害,所以最近一兩天,他們二人便太沒嚴格強調軍紀。但除了極少數核心人物之外,尋常將領也有自知之明,輕易不會登上主帥的座艦,更沒本事和膽子躲在門口長時間偷聽。

「末將李漢卿,拜見兩位丞相大人!」門外的人笑著入內,聲音聽上去宛若毒蛇在陰影里吐信。

「你來幹什麼,誰讓你上船的。左右,為何不替他通報!!」定柱一看到李漢卿的臉兒,氣就不打一處來。

後者乃是脫脫的書童,出身極其卑賤。偏偏後者又沒有自知之明,總是喜歡往蒙古勛貴堆里扎,還每每亂出風頭。當年耐著脫脫的面子,大夥打狗也得看主人。可如今脫脫屍骨早已冷了多年,此人依舊不知道進退,就實在有點自尋死路了。

「右相大人勿怪,是屬下欺騙他們,說是奉了您的宣召而來,所以他們才沒有敢打擾您!」李漢卿根本不在乎定柱眼睛裡刀子般的目光,笑著拱了下手,慢吞吞的解釋。

「你竟敢假傳軍令,你,來人,給我將其拿下!」定柱聞聽,愈發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船艙壁,就命令親衛入內抓人。

「且慢!」李漢卿卻搶在侍衛們衝進來之前,用腳踢上了門,隨即,用屁股牢牢將艙門頂死,「大人且聽我一言,若是此計不堪用,末將願領軍法,並且拱手交出三千訓練齊整的火槍兵。若此計堪用,還請兩位大人莫再計較李某的出身和先前的失禮,賜給李某獨擋一面兒之機!」

「你?!」定柱被李漢卿胸有成竹的模樣唬得好生猶豫。側轉頭,用目光向賀唯一問計。

「外邊的人先退下!」賀唯一本著死馬且當活馬醫的想法,出言喝退了門外的親衛。隨即,又笑著向李漢卿點頭,「說罷,你有什麼計謀儘管現在就說出來!若是有用,本相保你獨領一軍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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