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浪淘沙 第四十三章 鑄錢

「造假錢!」饒是做過多年黑心小吏,蘇先生也被張松的大膽想法驚得目瞪口呆。造假錢,那在歷朝歷代可都是千刀萬剮的罪名。更何況假錢禍害的直接對象就是普通百姓,一旦被發現,就足以讓始作俑者身敗名裂。

「是造真錢!」而張松一句話,就徹底表明了貪官與污吏二者之間境界上的差距。「都是銅錢,用料差,重量輕者才是假錢,用料足,份量重者則為真。即便都化成了銅疙瘩,也是後者更受待見!」

唯恐聽眾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故意頓了頓,然後放緩了語氣解釋,「銅再硬,也硬不過鋼。錢文再繁,也繁不過我淮揚所制板甲上的花樣。而昔日鑄錢,將銅化水,最是費功夫,也是除了人為動手腳之外損失最大的一道工序。我淮揚若是鑄錢,就能直接刻了模子,在銅鉛板子上鍛壓,根本不需要化汁,邊角料也可以收集起來重新鑄板子。只要模具不壞,咱們這邊鍛造出來的錢,就一定比汴梁那邊均勻,一定比那邊好看。在老百姓眼裡,咱們淮揚錢就是真的,他汴梁錢就是假的。杜遵道造的錢花不掉,就賺不到。賺不到,就沒錢養兵,沒本錢去跟劉福通起內訌!」

自打前年將張明鑒作為見面禮,送給了淮安軍。他在淮揚大總管府內承擔的,就一直是些見不得光的任務。雖然涉嫌謀反的大案沒少破,也抓了成百上千各地派來的細作,功勛赫赫。但在大夥和他自己眼裡,卻始終都是寧城、來俊臣之類酷吏角色。一旦失去用途,就會落個身首異處的下場。

所以今天難得有機會能當著朱重九的面表現,張松自然要盡展所長。三言兩語,就道出了自己一方的優勢所在。並且每一句,都落在朱重九最熟悉的範圍,令後者的目光裡頭,不知不覺間就露出了幾分欣賞。

「微臣不才,願為主公承擔此鑄錢之事!」察覺到自家主公的態度變化,內務處主事張松心中暗喜,臉上的表情卻愈發地謙卑。

「嗯,你也通曉鍛造之術?」朱重九的眉頭又跳了跳,帶著幾分驚喜追問。

「微臣不敢說通曉,只是肩負防賊重任,自然要明白賊人最惦記的是什麼!」張松又躬了一下身,非常小心地回應。

朱重九聞聽,心中人愈發覺得此人機靈。連續數年,儘管他一直在努力提高工匠的收入和地位,儘管百工坊所製造的火器令淮安軍所向披靡,在這個時代的大多數官員和讀書人眼中,工業技術依舊屬於雜學,永遠不能與古聖先賢們的語錄相提並論。也沒幾個士大夫願意靜下心來,認真揣摩給淮揚帶來巨大變化的那些初級工業技術背後所包含的人類文化精髓。

唯獨張松,出身於舊式科舉,又每天忙於公事,卻還有心思抽出時間來學習新事物,光是這份幹勁,就值得大為嘉獎。當即,朱重九便準備下一道命令,對張松委以重任。誰料話還沒等說出口,耳畔卻忽然傳來逯魯曾憤怒的呵斥聲,「無恥小賊,休要蠱惑主公!只要老夫活著一日,你就甭想得逞!」

「夫子?」朱重九被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著氣喘吁吁跑過來的逯魯曾,眼神里露出了幾分困惑。「張主事到底怎麼得罪你了?讓你生這麼大的氣?」

後半句話,隱隱已經帶上了責備之意。因為在他看來,張松剛才的話根本沒有任何錯誤。工業化生產,哪怕是最初級的水動力工業化生產,其可控精度和效率,也遠非手工作業所能相比。就憑著這一優勢,哪怕淮揚在造錢的過程中與汴梁方面損耗相等,單位成本也會遠遠低於對手。只要將錢幣敞開量投放於市面兒,最後肯定立於不敗之地。

「主公自認是宋王臣子乎?還是欲成為天下豪傑的笑柄?!」逯魯曾劈手從黃老歪手裡搶過拐杖,杵在自己胳膊下,一邊喘息,一邊繼續大聲咆哮,「造錢,造錢,咱們造得再好,也是龍鳳通寶,也借了汴梁那邊的勢。早晚有被人家找上門來的那一天!」

頓了頓,他又抬起右手食指,惡狠狠戳向張松的鼻子,「古人有雲,上有所好,下必有所效!似這類佞臣,最擅長的就是揣摩聖意。主公今天專註於百工之學,他也會一門心思從這上面尋找出頭之機。哪天主公喜歡殺人越貨了,他就會立刻拔出刀子來去割別人腦袋。總歸是一條狐假虎威的好狗,眼睛裡頭怎麼可能會看得到半點長遠?」

「老大人,晚輩先前所獻之策縱有疏失之處,卻是出於一番公心。可真的當不起老大人如此苛責!」內衛處主事張松被罵得灰頭土臉,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脫離了祿老進士的口水波及範圍。拱了拱手,滿臉委屈地辯解。

「你還好意思說疏失?你但凡不是一門心思急著投主公所好,豈能看不出偽造龍鳳錢的隱患來?!」逯魯曾將眼睛一瞪,繼續大聲咆哮。

「大人勿怪,晚輩的確才疏學淺!」怕氣壞了此人,被祿雙兒惦記上,內務處主事張松不敢還嘴。心裡頭,卻是一百二十個不服氣。主公連給宋王的晉衛大典都拒絕參加了,又怎麼會在乎造一造汴梁那邊的假錢?即便明著造,杜遵道對付劉福通都費力氣,哪有膽子主動找上門來?

然而逯魯曾接下來的話,卻令他所有不服都煙消雲散。「主公做事向來光明正大,為何這次卻非得行此陰暗手段?不就是想讓杜遵道的錢沒地方花么?主公現在就造咱們淮揚自己的錢便是。只要趕在龍鳳通寶頒行之前,直接用起來。那杜遵道的所有圖謀,自然就落在了空處。豈不好過等別人的新錢出來,再去兵行險招?」

正所謂上兵伐謀,既然知道杜遵道的打算了,就該提前出手,令其計畫胎死腹中。哪有明知對方計畫,還等著其出招再拆招的道理?聰明人根本不用仔細琢磨,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此計落了下乘。

況且同樣是錢,老百姓之在乎其成色和份量,根本不會在乎其上面印的是誰的錢文。就像如今淮揚市面上,有大元朝的元貞通寶,大宋朝的紹興通寶,甚至連徐壽輝的天完通寶也在交易中使用。民間對於各種不同成色的銅錢,自有一整套約定俗成的兌換規矩。誰也不會傻到人為,一文就是一文,無論其真正價值。

只要淮揚所鑄的新錢成色好,份量足,又能敞開量供應,絕對能將市面上任何銅錢打得潰不成軍。哪怕是韓林兒和徐壽輝兩個下令,禁止淮錢在其境內流通。老百姓也會因為其信用價值,偷偷地在交易中使用。根本不會在乎官府的一紙空文!

「自宋以來,民間私錢亦屢禁不絕!」見眾人都被自己噴得無言以對,逯魯曾老懷大暢。又用銅拐杖在地上頓了頓,繼續說道:「主公不想現在就與小明王交惡,隨便選一錢文鑄在我淮揚錢上面便是。主公圖的是平抑物價,統一我淮揚當年市面上混亂的幣值。老臣不信,外人還能說出什麼來!」

這就是典型的拿外邊的人當瞎子了,然而比起先前張松所獻之策,卻依舊光明正大了許多。更關鍵的一點是,錢文自選,則表明了淮揚已經徹底獨立於任何紅巾體系之外。與事實上的改元建國,已經只差了最後一層窗戶紙。

能在淮揚大總管府核心站穩腳跟者,全都足夠聰明。當即,便有人帶頭附和道:「老大人所言甚是,我等先前所謀,的確有失短淺。」

「老大人說得對,咱們淮揚鑄錢,何必用他人年號?!」

「臣附議,請主公自定錢文!」

「揚州古時屬吳,主公可選錢文為,吳元通寶!」

「吳元通寶,不如吳興通寶。喻示我淮揚之政今後大興於世!」

……

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到最後,明面上聽起來是幫朱重九出主意選擇合適錢文,實際上,已經在鼓動他儘快建立國號了。

「何必那麼麻煩,乾脆叫淮揚,乾脆就叫華夏通寶算了。」朱重九被吵得一個頭兩個大,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乾綱獨斷。錢必須鑄,但無論如何,他都得遏制住眾人蠢蠢欲動的心思。立國之事急不得。朱大鵬歷史學得再差,總還記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這句話。他沒必要現在就去戴上那頂招災惹禍的吳王帽子!

「按照大唐開元通寶的成色造,每枚一錢……」稍作猶豫,朱重九又迅速改變了想法,「每枚五克,外圓內方。十枚通寶剛剛算作五十克,二百枚大通寶剛好一大斤。張主事,你去大匠院找焦玉,然後再叫上工局副主事黃正,一起把錢模弄出來。字找宋克寫,他的字看起來大氣。」

早在當初努力統一淮揚自己的度量衡時,朱重九就曾經答應過黃老歪和焦玉,有機會要自己鑄錢。今年戰事不多,他剛好能騰出精力來把此事推行下去。一則可以堵住杜遵道借鑄幣斂財的機會,二來,也能加快新度量衡在民間的認可速度。

「微臣,微臣遵命!」內務處主事張松又驚又喜,趕緊哆哆嗦嗦地上前施禮。「微臣,微臣還有一言,請主公容微臣細說!」

「說罷!」朱重九點點頭,笑著鼓勵。盡量不受逯魯曾那滿臉的怒氣干擾。對於用人,他有自己的一套觀點。所以儘管張松品行上未必符合這個時代的士大夫標準,但是只要後者肯努力,他依舊願意給與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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