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滿江紅 第七十章 旁觀者(上)

朱重八不知道眼下脫脫的大軍具體在什麼位置,也不知道跟在脫脫身後的徐達具體到了哪裡。這可不是後世那個電子時代,天上底下都布滿了眼睛,隨便一道電波發出去,便可以令半個地球外的人收到消息。

沒有衛星,沒有無線電,甚至連最簡單的有線電話也沒人來得及去發明。他和徐達之間的聯繫,完全靠水上的快船和陸地上的軍情處信使。而前者對天氣的要求非常苛刻,並且需要在河流與大海之間多次中轉。後者,蒙元立國這麼多年來,居然用的還是北宋時的驛道!沿途的各家堡寨的又多是些牆頭草,能順利把報告送到目的地已經屬於萬幸。根本不用考慮任何時效性問題。

而脫脫那邊,情況也沒比他好多少。戰報照例是一天一送。可山東東西兩道的官吏逃得逃,死得死,沒人敢繼續履行職責。唯一跟淮安軍還能保持接觸的只有雪雪,但此人直接受命於大元皇帝,根本不肯賣脫脫的賬。等雪雪的戰報送到大都,再經過大都城的各級機構轉發到軍中,黃花菜早涼了。以朱屠戶的姦猾,早就不知道又去了什麼地方。

細算下來,如今最能詳細掌握軍情的,反倒是大元朝皇帝妥歡帖木兒。雖然他遠隔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城中,可全天下官府的各類文書,都會第一時間往他這裡送。通過多方比較,不難看出來最近幾天朱屠戶的大致動向。

可看得到是一回事,看得懂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別是濟南城被攻破之後,每次看雙方交戰區附近送來的各項文書、密報,妥歡帖木兒都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團迷霧當中。

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脫脫,帶著二十萬大軍,北渡黃河之後行軍的速度就一天慢似一天。據說是為了應付緊跟在身後的淮賊徐達,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而本該被脫脫剿滅在河南江北戰場上的朱賊,卻以平均每兩天下一城的速度,在大清河兩岸肆意馳騁。留守在地方上的武將,根本擋不住朱屠戶的腳步。要麼被陣斬,要麼失蹤,幾乎沒有第三種結局可選。

如今濟南周邊方圓百里的區域,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每天都有無數支打著朱賊旗號的隊伍在趁火打劫。甚至遠到德州,都出現了朱賊的手下。據說是偽淮揚大總管府的帳下先鋒官余寶,把德州城郊的田莊洗劫一空,然後揚長而去。

過了德州再往西,可就是緊鄰運河的陵州了。萬一此城被朱賊的人馬攻克,非但朝廷跟脫脫之間的聯繫會被切斷。大都城內肯定也會一日三驚。畢竟朱賊的善攻是出了名的,去年寶應、高郵和揚州三座大城,都被他一鼓而下。而從陵州往北,擋在大都城之前,並且城防完善程度能跟揚州想提並論的,恐怕只剩下了一個通州。

所以連日來,妥歡帖木兒對脫脫的專橫跋扈,越來越無法忍受。如果不是脫脫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夥同其黨羽從中阻撓,他早就做出了臨陣換將之舉。畢竟無論是哈麻還是月闊察兒去取代脫脫,至少都會更聽話一些,知道急君王所急。

這段時間,唯一能令妥歡帖木兒感到省心的將領,恐怕就是雪雪了。同時令他最為困惑的事情,也都是因雪雪而起。在丟失了濟南之後第五天,此子居然知恥而後勇。只帶著五千殘兵敗將,就趁朱屠戶不備,重新將城池給搶了回來。隨即,他就跟朱屠戶二人,在山東東西兩道開始了一場搶地盤比賽。朱屠戶每沿著大清河向北攻破朝廷一城,他就向西南從朱屠戶身後奪回一城。

結果朱屠戶沿河大清河順流而下,攻城掠地,雪雪則趁著朱屠戶身後空虛,一路橫掃。按照今天送回來的最新戰報,朱屠戶大軍已經進入了利津,只差一步就重歸大海。雪雪的兵馬,則再度將益都收歸朝廷掌握,並且隨時都可以劍指膠州。

「臣以為,朱屠戶是故意放棄了般陽、益都等地,所以雪雪的反擊才能屢屢得手!」每當雪雪有捷報送來,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肯定會出面給妥歡帖木兒潑冷水,這次也不能例外。「而朱屠戶之所以沿大清河一路向北,不管身後發生了什麼情況都不肯回頭。肯定是為了收縮兵力,從海路前往登萊!」

「嗯!」妥歡帖木兒抬頭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從旁觀者角度,也先帖木兒的說法極可能正確。但身在局中的雪雪,卻能準確地把握住朱屠戶的脈搏,趁機為朝廷挽回顏面,這份膽色和判斷力,足以令人驚嘆。

如果脫脫的眼光也與雪雪同樣敏銳,不光是一味地謹慎謹慎再謹慎的話,他就根本不可能被徐達給纏得寸步難行。到此刻,朝廷的兩路大軍早就把朱賊殲滅於泰山腳下了,根本不至於讓山東兩道的局勢糜爛如此。

「陛下,臣以為陛下應及時給雪雪一道旨意,命令他不要過於輕敵。朱賊丟了益都,是因為麾下兵馬太少,無力處處防守。而雪雪大人手中的兵馬更少,一旦朱賊趁著他東進之機,調頭再逆流而上,濟南城恐怕又要再度陷入敵手!」另外一名肱骨之臣,侍御史汝中柏也湊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注1)

這就有些無恥了。脫脫動作緩慢,遲遲追不上朱屠戶的腳步。別人想為國收復失地居然也不行!還必須留在原地等著他脫脫帶領大軍慢慢趕到,讓最後的功勞也全歸於他?!

妥歡帖木兒最恨的就是臣子們結黨營私,將他這個大元朝皇帝當成瞎子和傻子。抬起頭,冷冷地盯了侍御史汝中柏好一陣兒,才笑著說道:「愛卿說得極是!朱賊已經到了海邊,卻又看到了濟南空虛,調頭殺回來,準備在那裡跟脫脫決一死戰!」

「臣,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謹慎,並無他意。請陛下明察!」侍御史汝中柏被刺激得滿臉通紅,立刻跪倒在地上,大聲抗辯。

「當然,你沒別的意思!」妥歡帖木兒忍無可忍,大聲冷笑,「御史台么,不就是風聞而奏,專門糾察百官的么。雪雪不顧大局,居然敢在別人都喪城失地之時,逆勢而進,他不是膽大妄為,還有誰配得上『膽大妄為』四個字。朕乾脆直接撤換了他,讓你汝中柏去領軍才好。你會比雪雪謹慎小心,哪怕眼睜睜地看著朱賊將朕的山東東西兩道全給搶成白地!」

「臣,臣不敢!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若是陛下覺得臣言有誤,請陛下奪了微臣之職,放臣回鄉養老!」侍御史汝中柏是個有名的正直人,哪裡受得了如此委屈,眼含熱淚重重叩頭。

「不準!」妥歡帖木兒氣得臉色發黑,用力拍打御案,「說錯一句話就被逐出朝廷,莫非你想說朕是個聽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么?爾等回頭好好看看,自朱賊突然在膠州登陸之日起,朕什麼事情最後不都是聽從爾等?可爾等,除了排斥異己之外,可有一策獻朕?打了勝仗的,朕不能及時嘉獎其功,那些屢戰屢敗的,不聽調遣的,朕反而要給對其百般安撫。朕到底是大元天可汗,還是爾等家中的僕役?」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到最後,幾乎完全變成了咆哮。被召集來一道探討軍情的眾文武官員被嚇得兩股戰戰,誰也不敢再多講一個字。

倒是妥歡帖木兒自己,咆哮了一陣之後,心中的煩惱稍微化解。咬了咬牙,沖著汝中柏擺手,「汝卿平身,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你以後出言也謹慎一些,不要總是對人不對事!」

侍御史汝中柏聞聽,委屈得幾乎要吐血。然而,想到脫脫出征之前對自己的囑託,又強忍住辭官離去的慾望,輕輕叩頭,「謝陛下寬宏,臣以後知道該如何做了。」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擺手,「起來吧,朕也按照你的說法,給雪雪去一道聖旨,提醒他不要貪功冒進就是!」

「陛下聖明!」沒等汝中柏再說話,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搶著上前,帶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陛下聖明!」登時間,御書房裡阿諛之詞宛若潮湧。所有文武官員,無論屬於哪個派系,都異口同聲。

「聖明不聖明,朕都得替祖先看好這片江山!」妥歡帖木兒懶懶地擺了下手,苦笑著自嘲。「誰叫朕是大元的皇帝呢?誰在這個位置上,就甘心做個昏君來著?呵呵,時也,勢也,命也罷了!」

眾文武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振作。過了好久,剛剛升任平章政事的哈麻才清清嗓子,笑著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賊寇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過是疥癬止癢而已。只要陛下選良將,領精兵,早晚會將其犁庭掃穴!」

「但願吧!」妥歡帖木兒看了他一眼,依舊提不起什麼精神頭。良將,脫脫難道不算良將么?精兵,抽空了整個塞外各部的勇士,難道還沒組織起一支精兵。而那朱屠戶,戰前只是龜縮於兩淮,如今卻已經進入了中書省。再精兵良將下去,恐怕下個月早朝,群臣就得商量遷都之事了。

「臣素聞察罕帖木兒驍勇善戰,而李思齊最近亦為朝廷立下了赫赫之功。如今他二人都枕戈待旦,陛下不如命令他們也揮師北上,從側翼威脅淮賊徐達。如此,脫脫大人的後顧之憂必將大大地減弱,就能加快速度,前往益都跟雪雪匯合!」

「嗯!你不說,朕還真把他們兩個給忘了!」妥歡帖木兒想了想,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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