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滿江紅 第六十四章 眾生(下)

「董,董大人,董大人,你,你怎麼如此,如此——唉!」方國珍卻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做出一幅追悔莫急的模樣。

「他這樣也算求仁得仁,方將軍無須過多自責!」第四軍長史宋克愣了愣,忍不住出言勸慰。

「唉,你看,看方某這張破嘴。唉,原本只想氣氣他,讓他消了對朝廷的妄想。唉……」明明心裡酣暢淋漓,方國珍卻繼續低聲自責。

此番與董摶霄聯袂渡江,方家軍一路上沒少燒殺搶掠。萬一過後被朱屠戶追究,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而董摶霄一死,麻煩就徹底解決了。所有罪行都是奉了此人的命令而為,方某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反正死人無法爬起來對質,看在方某人最後能臨陣倒戈的份上,淮揚大總管府上下也不好太較真兒。

此外,董摶霄文武雙全,在浙東一帶素負聲望。萬一他選擇了投降,以朱屠戶的假仁假義,保不準會允許他出錢自贖。而董摶霄再回到浙東之後,方家軍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無論是他輔佐了別人,還是藉助當地士紳的力量重整旗鼓,都一定會想方設法,將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連本帶利給討回去。

所以,董摶霄今天必須死。無論他受沒受重傷,方國珍都絕不會准許他活著返回江南。至於眼下趁亂殺向杭州的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說老實話,方某人還真沒怎麼放在眼睛裡頭。只要淮安軍不出頭拉偏架,方某人隨便動動手指頭,都能將張、王兩個後生晚輩打得潰不成軍,從此心中再也生不起東進之意……

一向光明磊落的宋克,哪裡知道方國珍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藏著這麼多花花腸子?見後者恨不得以頭搶地,搖了搖頭,繼續低聲安慰:「姓董的靠屠戮義軍起家,手上血債累累。即便今天僥倖能活下來,過後也逃脫不了我淮安大總管府的審判。被方將軍幾句話給活活氣死了,反倒是佔了一個大便宜!」

「哦!」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國珍心裡立刻打了個哆嗦,強堆起笑容,沖著宋克輕輕拱手,「多謝將軍開解!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方某心裡可就輕鬆多了。敢問將軍怎麼稱呼,在淮安軍中高居何職?」

「第四軍長史宋克,見過方將軍!先前救援來遲,還請方將軍勿怪!」宋克跳下戰馬,舉手還了個標準的新式軍禮,滿臉自豪地回應。

「莫非是舍家舉兵的宋仲溫,哎呀,方某可是久仰大名。原本以為宋兄你一定是隱居于山林之中,蓄勢待起。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到你!真是三生之幸,三生之幸!」方國珍立刻又做出一幅激動的表情,連連長揖。

宋克被他誇張的舉止弄得渾身上下好不自在,避開半步,再度將右手舉到耳畔。「宋某對方將軍也是慕名已久。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還能與將軍並肩而戰。客套的話咱們以後再說,今日先管正事!宋某剛才聽聞,脫脫已經退回黃河之北,此話可否屬實?還是方將軍只是為了打擊董某人的囂張氣焰而自行杜撰?!」

「你不知道么?」這回,終於輪到方國珍發愣了。瞪圓了眼睛,低聲反問。

「江灣城被圍多日,昨夜信使入城,也只送來了今天的作戰部署。其他都沒來得及細說!估計他也不知道!」宋克笑了笑,輕輕搖頭。

「哎呀,看我這記性!」方國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腦袋,又做出一幅悔恨的表情,「怪我,怪我。是我前些日子見識糊塗,居然聽從董賊調遣,切斷了江灣新城與揚州之間的水道。怪我,怪我。我今天一大早,已經把弟兄們都撤下來了。劉,劉伯溫先生可以給我作證。」

說罷,趕緊回過頭,從人群之後揪出了滿臉尷尬的劉伯溫,繼續大聲補充,「他就是從揚州城裡出來的。奉了吳指揮使的命令來與方某聯絡。今日破賊之計,也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劉,劉山長?」宋克這才發現,劉伯溫居然就藏在方國珍的親兵隊伍中,愈發滿頭霧水。據他的印象,劉某人向來對大都督府橫挑鼻子豎挑眼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怎麼幾天不見就轉了性子,居然替朱總管謀划了起來?

「劉某隻是不忍見揚州百姓再遭劫難,所以才忍不住出了一次手!」躲了半天卻最終沒有躲過去的劉伯溫拱了拱手,訕訕地解釋。「待此間事了,劉某還會繼續回書院授業解惑,不會與貴軍牽涉分毫!」

「先生志向高遠,宋某仰望莫及!」宋克愣是被劉伯溫的舉動給氣得笑了起來,搖著頭回應。

這世間某些人就是喜歡自己給自己找彆扭,明明兩眼望著滾滾紅塵,卻偏偏做出避世高人狀。卻不知道,仗義出手這種事情,做過一次之後,難免就會做第二次。待到第三、第四次下來,恐怕某些人自己就徹底上了癮,拿著大棒子趕都無法將其趕走。

劉伯溫被宋克笑得心裡發虛,紅著臉,故意將話題朝別處岔,「劉某說得全是實話。剛才方將軍之言,也句句屬實。大總管,你家大總管,數日前偃旗息鼓,一舉斷了益王買奴的糧道。隨即與王宣將軍前後夾擊,全殲了山東東西兩道的元軍。而後又斷然揮師西進,連克般陽、萊蕪,兵鋒直指濟南。如今,整個中書省南部風聲鶴唳,蒙元朝廷已經接連給脫脫下了無數道聖旨,逼他放棄攻打淮安,回救濟南。眼下淮安周圍,已經再無半個元兵!」

「啊,此話,此話當真——?!」接二連三的喜訊,令宋克頭暈目眩。被圍數日,他幾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頂住董摶霄,別拖徐達的後腿。也別因為大總管貿然北上失利,而自亂陣腳。卻萬萬沒想到,自家大總管在一步跳出圈外之後,竟然又在黃河以北,創下如此奇蹟!

兵法有雲,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脫脫此番鎩羽北返,雖然有被朝廷逼迫的成分,但其先前一舉席捲淮揚的戰略目標,已經徹底宣告失敗。對軍心,對士氣,對其本人的威望,打擊都非常沉重。哪怕他最後成功收復了益都、般陽和登萊各地,想再重演一次淮安之圍,短時間內,恐怕也絕無可能了!

況且以徐達的機敏,又怎麼可能允許脫脫從容去對付自家都督?說不定,此刻胡大海等人,已經尾隨著元軍渡河。隨時準備從背後給脫脫以致命一擊。

「軍報上所寫,還能有假?!」見宋克當著外人的面兒懷疑自己的話,劉伯溫非常不高興的反問。再怎麼說,自己也是個儒林前輩。怎麼可能在如此多的人之前信口雌黃?「大總管的攻城本事,你又不是不清楚?當年淮安、寶應和高郵,都是一日而下。那山東東西兩道,有哪一座城池修得比這三個還結實,大敗之下,怎麼可能擋得住我淮安軍的兵鋒?!」

「這話倒是一點兒都沒錯。」儘管有隸屬於方家軍的很多外人在側,宋克依舊非常不謙虛地點頭。

鐵甲掘城車、空心攻城鑿、旋柄攻城鑽,還有火藥包、封牆管兒、壓水器,起磚專用槓桿……林林總總,恐怕不下三十幾樣。只有身居淮安軍高職,才知道原來所謂的金城湯池,不過是個巨大的笑話。在層出不窮的破壞花樣面前,哪怕是青石條壘就的高牆,一樣會轉眼間就化作斷壁殘桓。

想到自家總管在齊魯戰場上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第四軍長史宋克就忍不住心馳神往。依稀間,彷彿自己已經插翅飛到了黃河以北,泰山之東,手持淮安軍戰旗,長驅敵陣。而敵軍將士則紛紛抱頭鼠竄,根本沒勇氣回頭多看一眼!

「呯!呯!呯!」淮安軍的戰旗下,連綿的射擊聲響起,將濟南城頭上的守軍打得死傷枕籍,苦不堪言。

一名禁軍射鵰手不敢被動挨打,從城垛後探出半個身子,彎弓搭箭。還沒等他將弓臂拉滿,一枚開花彈已經飛上了城牆。「轟!」地一聲炸開,將射鵰手和他周圍的另外三名禁軍士卒炸得支離破碎。

「轟!轟!轟!」十幾門刻了線膛的六斤火炮,輪番發射,一尺挨一尺地,清除城牆上的各類防禦設施。

木製的床弩,被彈丸分解成一堆原件。生鐵打造的釘排,沒等發揮作用,就一一落到了城外。裝滿糞便的金桶,被炸得四分五裂。黃褐色的液體濺得到處都是,令守城者幾欲窒息。禁軍費勁力氣從大都城帶來的青銅炮,也沒等建功立業,就挨個被炸毀。火藥的殉爆聲夾雜著蒙元將士們的哭喊,此起彼伏。

「轟!」一枚開花彈命中敵樓,卻沒有立刻爆炸,冒著煙落在了二層窗外的磚地上,來回滾動。

周圍的士兵紛紛避讓,唯恐爹娘給自己少生了兩條腿。下一個瞬間,爆炸聲響起,濃煙遮住了整個窗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搖搖欲墜的敵樓中,蒙元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臉色慘白,大聲咳嗽著走來走去。

剛剛抵達山東戰場,就迎頭遇到了朱屠戶。他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而益王買奴被打得隻身逃命,更是令這一切雪上加霜。

出城野戰,那是不可能的。以雪雪大人的謹慎,怎麼可能給朱屠戶大發淫威的機會?憑險據守,獲勝的希望也非常渺茫。朱屠戶靠火炮和火槍的掩護,已經把掘城車送過了護城河。恐怕用不了太久,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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