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黃河賦 第二百六十八章 沈萬三(二)

「大膽!」沒等大夥做出反應,揚州知府羅本已經拍案而起。「姓沈的,你一介商販,買火炮做什麼?老實交代,你到底要將它倒賣給誰?!」

也不怪他沉不住氣。淮安水師的戰艦上所裝六斤重炮,是四斤炮的加長放大版。重量雖然增加了三倍多,但射程也高達八百餘步,並且更適合採用火藥引線的開花彈丸。在水戰當中,簡直是無敵利器。特別是水勢相對平緩的江河上,敵艦往往沒等靠近,就會被轟得粉身碎骨。

如此蓋世神兵,鑄造起來卻頗為不易。往往十門當中,只有一到兩門才是合格品。其他要麼是存在沙眼導致耐用性不足,要麼是炮管冷卻過程中出現變形,只能報廢回爐重煉。

所以眼下即便在淮安軍中,六斤炮的裝備數量也極少。有些地方官員和輔兵中的低級將佐,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家軍隊手裡還有此等「神兵」存在。而沈富以一介商販,非但能知道此物,並且還能含糊地點名此物與四斤炮不是同一種武器,準備不惜任何代價購買,其來路和用心著實非常可疑。

「是啊,沈兄,你央求小徒替你做引薦時,可沒說這樣的要求!」施耐庵也緊跟著站起來,大聲指責。

他之所以敢帶著沈富來找羅本,是知道揚州城現在缺糧食,而沈富的捐助,無疑會讓自家弟子羅本被朱重九高看一眼,為今後的仕途積累下深厚資本。卻萬萬沒想到,沈富的膽子居然大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剛被朱重九給了個好臉色,就敢直接跟對方商量購買火炮。

唯獨朱八十一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三十萬石糧食給驚到了,還是對羅本的識人不明而失望透頂,僅僅微微笑了笑,便低下頭繼續喝起了茶水,從始至終未置一詞。

豪商沈富見狀,膽子便又大了數分。朝著施耐庵師徒兩個拱了拱手,繼續大聲說道:「施老弟稍安勿躁。羅知府也別生氣。沈某可以以身為質,從今天起就留在揚州城中。若是大總管和二位日後聽聞我沈家把火炮賣給了北邊,或者未經貴方准許就賣給了天下任何英雄豪傑,儘管將沈某抓去千刀萬剮好了。沈某絕不喊一聲冤枉!」

「你,你這個刁滑的狗賊,明知道我淮揚已經廢了剮刑!」揚州知府羅本聞聽此言,氣得渾身上下都打哆嗦。太大膽了,也太愚蠢了,這姓沈的財迷心竅,居然聽不出自己剛才話語裡頭的回護之意。如果他立刻順著自己的意思,承認是一時衝動,想倒騰火炮給周圍的其他紅巾勢力,藉機發一筆大財。今天的事情還不會鬧得太血腥。而此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趁著自家大總管給他留著後悔餘地的時候得寸進尺,這不是找死是在幹什麼?萬一他被大總管盛怒之下抓起來處死,作為引薦人,自己的老師施耐庵又豈能不受任何牽連就平安脫身?

正怒不可遏間,卻聽見了幾記清晰的敲打桌案聲,「篤,篤,篤!」,緊跟著,淮揚大總管朱八十一緩緩將手指從桌案上抬起來,隔空點了點沈富,笑著說道:「好一個沈富,你買我的火炮,不是為了倒手賣給朝廷,也不是賣給其他豪傑,難道你要把火炮裝在船上自己用不成?慢來,洪三,你等且先退下。不要抓他,這個人很有意思!」

後半句話,卻是對徐洪三等親兵說的。已經手按刀柄圍攏上前的眾親兵們聞聽,立刻停止了動作,狠狠瞪了沈富和施耐庵二人幾眼,緩緩退到了一邊。

「大總管英明,沈家做貿易,的確有很多大船。每日馳騁南北,被海盜騷擾得苦不堪言!」沈富抬起衣袖擦了下額頭上的汗水,喘息著說道。「如果大總管肯開恩賜炮,沈某非但願以重金購之,日後任何時候揚州需要糧食,只要給沈某一句話,沈家都會在三個月之內給大總管運來十萬石以上!如果做不到,請大總管取我項上人頭!」

豁出去了,徹底豁出去了,沈富自己其實都不知道,今天的勇氣到底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有幾十萬石糧食撐腰,也許是聞聽朱佛子慈悲之名,單純是想賭上一賭。輸了,不過是他自己項上一顆人頭,反正以六十多歲了,人到七十古來稀。而一旦賭贏,沈家將來在海外就可能化家為國,世世代代都有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你好像很有錢么?」朱八十一聽得微微一愣,不怒反笑,「糧食也像沙子一樣,隨時都能變出來。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一邊站起來繞著沈富走動,他一邊用手指輕輕按頭。兩個多月來在揚州城幾乎天天跟商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他才發現,什麼樣子才是這個時代真正的豪商。為了利益可以不惜血本,為了利益,甚至連自己的腦袋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押到秤盤上。

為了100%的利潤,它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300%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這一後世西方哲學家形容商人的話,居然在東方也毫釐不差。慢慢踱著步,朱屠戶慢慢冷笑,一言不發。直到把沈富笑得渾身發毛,兩腿幾乎都快站不穩了,才忽然停住了雙腳,厲聲問了一句,「你這次給我帶來的老米,恐怕不是江南所產吧?!朱某聽聞占城那邊稻米一年三熟,種子撒在地里不管就能收穫。不知道傳聞對也不對?」

轟!沈富彷彿被雷辟了一樣,再也堅持不住,後退半步,一跤坐倒。「大,大,大總管怎麼會知道占城?大,大總管開,開恩,沈,草民,草民並非有意相欺!」

太可怕了,這朱屠戶,難道真的像傳言中那樣,是佛陀在人間的化身么?居然知道占城,並且連佔城稻一年幾熟都清清楚楚。那自己想買了大炮去幫助舊港梁家去對付滿者伯夷,豈不是也被他猜了個一清二楚?(注1)

雖然從沒打算過賣炮給蒙元,但賣給海外一處遠離中原的亂民,被朱屠戶知道後,估計結果也跟是差不多。畢竟讀書人說,華夏入夷狄,則夷狄之。比起蒙古人來,梁家和海外那些人並不見得親近到哪裡去!

誰料,接下來,等待著他的,不是斧鉞加身,卻是一陣爽朗的大笑。「你騙了我什麼?江南米是米,占城米就不是米么?至於這些占城米是買來的,還是搶來的,跟我有什麼關係?」

朱八十一笑著走上前,雙手將沈富從地上拉起。這樣就對了,一切就都清楚了。姓沈的非但是個商人,並且是這個時代非常罕見,專門做海外貿易的豪商巨賈。所以十萬石稻米,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拿出來。

「是,是買,買來的。就是,就是價錢便宜些!」感覺出朱八十一的話語里沒有任何殺機,沈富的勇氣又慢慢返回到他自己的身體當中。藉助朱八十一的拉力站起來,結結巴巴地回應。

「朱佛子沒猜到,他只猜到了占城,沒猜到舊港,沒猜到海外還有一夥亂民,試圖效仿虯髯客,建立屬於自己的國家。如此,風險就沒那麼高了。至少,看在幾十萬石糧食的份上,雙方還有轉圜的餘地。」

果然,正如沈富所想的那樣,接下來朱八十一的笑容越來越和氣,所問的問題,也距離真相越來越遠,「那邊米很便宜么?每年三熟還是兩熟?」

「北邊的占城國是兩熟。南面,南面的大陳國,和更西南面的馬臘佳,有很多地方是三熟!」沈富想了想,斟酌著回答。「至於價錢,也不能算太便宜。主要是他們那邊瓷器和絲綢賣得貴一些,除了糧食和礦石之外,又沒其他特產。而運一船貨物過去,回來時總得帶些東西壓艙。所以糧食就成了首選!」

「你的海船,最大號的那種,每船可以運多少米?」朱八十一點點頭,繼續低聲詢問。沈富剛才的話未必屬實,在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里,越南的煤礦和鐵礦據說品相都不錯,而更南面的馬來西亞,印尼一帶,據說盛產錫、銅和金銀。但具體馬來西亞和馬蠟佳是什麼關係,眼下當地的礦藏是已經被土著居民開發,還是依舊在土裡埋著,另外一個靈魂的記憶里就找不到半點兒消息了。所以,朱八十一也無法跟沈富太較真兒,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地從對方的話語當中,挖掘那些自己最需要的消息!(注2)

「如果沙船的話,最大的能裝八九千石。」果然,沈富見朱八十一不再將話頭圍繞著占城和陳朝,立刻又活躍了幾分。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解釋道,「但沙船隻適合在東海上航行,沿著岸邊走,隨時入港規避風浪。並不適合南洋。倒是稍小一些的福船,雖然裝貨不過四千多石,卻特別適合在深水裡航行,並且抗得起大風大浪。」

「噢,也是硬帆么?船身比起河船來,會不會稍微結實一些。航行速度怎麼樣?」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笑著刨根究底。

淮安水師目前所用的戰艦,是從運河上最大的糧船改造而成的。總載重不過七百石,也就是八萬多斤的模樣。最多能裝二十門重炮,但作戰時,火炮卻必須一門一門輪番發射,否則就會導致船隻傾覆,或者船身因為無法承受火炮的後坐力而開裂,自尋死路。

如果能借鑒一些福船的優點,將戰艦進行改造的話,淮安水師的戰鬥力將大大加強。此外,在通州海門港重新清理出來之後,淮揚商號名下的船隻,就有了從此港出發,進行海上貿易的可能,淮安軍和淮揚官府的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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