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日子慢的時候慢,快的時候也快。一旦你沒有了牽掛,日子就不那麼難熬,它會長翅膀的。那你就飛吧。想飛多快就飛多快,想飛到哪裡就飛到哪裡。端方不管的。端方自打知道自己給吳蔓玲下過跪之後,當兵的心就沒了。不能有。還怎麼和吳蔓玲見面呢?沒法見。端方哪裡也不去了,整天把自己關在養豬場的小茅棚裡頭。悶是悶了點,可有一點好,他不用擔心遇上吳蔓玲了。

好大的雪啊,好大的雪。下雪的跡象其實在昨天下午就已經十分顯著了,天很低,渾濁而又黏稠,彷彿塗抹一層厚厚的糨糊。天黑之後雪就下下來了,誰也沒有在意罷了。這是一夜的暴雪,特別的大。因為沒有風,它就悄無聲息了,不是飄,而是一朵一朵地往地面上墜。到了下牛夜,大雪把里下河的平原就封死了。村莊沒有了,冬麥也沒有了,大地平整起來,光滑起來。草垛卻浮腫了,低矮的茅草棚也浮腫了,圓溜溜的,有了厚實的、同時又飽滿的輪廓。可愛了。只有那些樹還是原來的樣子,它們的枝椏光禿禿的,看上去更瘦,更尖銳,靜止不動,卻又是一副惹是生非的模樣。

端方不是睡醒的,嚴格地說,他是被雪的反光刺醒的。雪的反光兇猛而又銳利,它們從門口沖了進來,比夏日裡的陽光還要強烈。端方睜開眼,一開眼就看到了一個銀光閃閃的世界。他起了床,老駱駝已經在那裡燒豬食了,火光映紅了他的面龐,他的臉上有了明和暗的關係,立體感增強了,宛如彩色電影里的一個畫面。端方來到門口,一個嶄新的世界出現在他的面前,一望無際。這世界是清冽的,反光的,陌生了。不知身處何時,也不知身處何地。端方眯起了眼睛,吸了一大口,凜冽的寒氣一下子衝進了他的體內,砭人肌骨。

端方哈了一口,乳白色的氣體立即就從他的嘴裡飄蕩出來了。端方注意到他的呼吸其實也是乳白色的,在鼻孔里分出了兩股,一陣又一陣地漂浮在他的面前。有趣了。端方聽到了豬的哼唧,回過頭,注意到那隻黑色的小母豬已經躺在他們的茅棚里了,就在灶的不遠處。這頭黑母豬早就不是新娘子了,它已經懷孕多時,肚子早就挺起來了。一定是老駱駝半夜裡起床了,把它請到了屋裡。這會兒它很幸福,十分祥和地在那裡懷孕。小母豬帶來了濃重的氣味,是家畜的氣味,再加上稻草,再加上煮爛了的豬食,茅棚里的空氣就格外的複雜了,渾厚,污濁,可不算難聞,相反,其樂融融了。端方看了一眼老駱駝那一張彤紅的臉,小茅棚里的氣氛美妙了,人像是被什麼東西包裹住了,有一種富足的勁頭,還有些溫馨。是衣食不愁的樣子,是熱火朝天的樣子。在這樣的雪天里,格外地好了。

看見端方起床了,老駱駝拿來了兩隻老玉米棒子,放在爐膛里烤。只是一會兒,老玉米的芬芳洋溢出來,蕩漾了,瀰漫了小小的茅棚。老駱駝烤好了老玉米,瓮聲瓮氣地說:「端方,路不好走,別回家吃早飯了,吃兩個棒頭填填肚子吧。」端方聽得出來,老駱駝這是巴結自己了,他擔心端方把黑母豬轟出去。端方懂他的心思。這個老駱駝,為了豬,他放得下自己的臉的。端方把黑糊糊的老玉米棒頭接過來,坐在門檻上,把老玉米放在門檻上敲敲,熱燙燙地啃了起來。啃兩口,有些渴,隨手抓起一把雪,捂到了嘴裡,就等於是喝上了。端方一邊啃,一邊喝,這頓早飯還就是不錯呢。有滋有味了。黑母豬一定是受到了香氣的召喚,來到端方的面前。它隔著它的大耳朵,可憐巴巴地守望著端方,還哼唧了一聲。臨了,端方掰了幾顆玉米粒,放在掌心裡,黑母豬就把它舔走了。黑母豬的肚子可真的不小了,已經到了不堪負重的模樣,肚子都貼在地上了。奶頭都在地上拖。端方眨巴了一通眼睛,想起來了,它配種已經有些日子了,想來沒幾天就要生了。該不會生下一大窩子小駱駝吧。應該不會的。

不遠處的豬圈裡所有的豬都在叫。它們一定是餓了,又冷,叫出來的聲音和平時的就不太一樣,有些瑟瑟抖抖的。老駱駝可是不緊不慢,他燒好了豬食和熱水,拿過糞桶,開始配豬食了。配完了,再把手伸到豬食里去,用力攪拌,這一來冷和熱就均勻了。端方回過頭,看了看滿地的積雪,站起來了。他接過老駱駝手上的大勺子,說:「地上滑,你歇著吧,今天我來。」老駱駝倒也沒有客氣,他的手上滴著水,只能用袖口擦了一把鼻涕,笑著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你吃了我的棒頭,該你了。」

冰天雪地的,天卻放晴了。太陽升起了,大地上的積雪分外的明亮,微微還有些酡紅。千嬌百媚了。還是毛主席說得好,這可叫「紅裝素裹」了吧。端方挑著兩隻大糞桶,嘴裡頭冒著熱氣,一個豬圈一個豬圈地跑。豬圈的這一側他已經很長時間不來了,可以說,是在刻意迴避了。他在迴避紅旗吃屎的地方,其實,說到底還是在迴避自己心頭的痛。紅旗吃屎的地方總是在提醒端方——你是給吳蔓玲下過跪、磕過頭的人。端方的自尊心就是在那一天死掉的,別人不知道,端方自己是知道的,他的自尊心早就餵了狗了,他的自尊心早就吃了屎了。他的自尊心沒了,一點都不剩。不堪回首。端方現在最怕的事情就是和吳蔓玲見面。不知道吳蔓玲在心裡怎樣地鄙視他。一想起這個端方的心就流血,這個怨不得別人,是端方自己給自己捅了一刀子。吳蔓玲不是別的,她現在是一面鏡於。端方在鏡子里只是一攤屎。是狗屎,豬屎,雞屎。是眼屎,鼻屎,耳屎。你這樣的人還想當兵去?算了吧,養豬吧。

遠方突然傳來了鞭炮的爆炸聲,是雙響的,在雪後晴朗而又湛藍的天空里,「咚」的一聲,有些悶,但隨即,「嗒」的一響,清脆了。這只是開了一個頭,接下來的爆炸聲就此起彼伏,嚴寒的空氣溫暖起來,憑空就有了歡慶。端方放下糞桶,對著河東的方向眺望過去,鞭炮的聲音應當是從大隊部的那一邊傳送過來的。好好的放鞭炮做什麼呢?端方納悶了。鞭炮聲還沒有停當,鑼鼓的聲音卻又接踵而至,響徹了雲霄。端方想起來了,這麼大的動靜,看起來是歡送新兵了。是的,混世魔王今天走人,這是在歡送混世魔王了吧。端方的心口猛然就是一陣痛,往裡頭錐。端方放下糞桶,拔腿就要往村子裡去,只走了兩三步,停下了。端方側過頭,看了一眼遠處,白茫茫的大地上閃耀出千絲萬縷的光,雪光乾乾淨淨,剔透,晶瑩,有一種凌厲的寒氣。端方站在那裡,扶著扁擔,突然間就百感交集了。其實,他的心裡頭空無一物,心如止水了。這是一種矛盾的局面,不好說。不好說那就不說它了吧。

端方到底放下了手裡的活,過去了。果然,大隊部的門口擠的都是人,地上的積雪都已經被眾人踩得混亂不堪了,看上去是一片的狼藉。混世魔王站在雪地里,正在給大伙兒敬煙。他的頭髮今天特別了,冒著熱氣,像一個開了鍋的蒸籠。孩子們都圍著混世魔王,他雖然還是身著便裝,但是,在孩子們的心中,他已經「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了。端方遠遠地望著混世魔王,有些失措,不知道是走上去好,還是站在原地好。打不定主意了。端方想,還是得過去,和混世魔王也許就是最後的一面了,從今以後,天各一方,再見面其實是不可能了。這麼一想端方就走了上去。因為村裡的幹部都在,吳蔓玲也在,端方硬著頭皮,繞到混世魔王的背後,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混世魔王轉過身,是端方。混世魔王只看了端方一眼,目光讓開了。掏出香煙,是最後的一根了。混世魔王敬上了,想給端方點。可手在抖,火柴怎麼也劃不著。端方從混世魔王的手上把火柴接過來,點好了,吸了一大口,慢慢地噓出去,有點像電影上的火車頭了。端方把手裡的香煙掉了一個個,遞到混世魔王的手上。也算是敬他了。混世魔王接過來,同樣吸了一大口,手在抖,煙在抖,嘴唇撇了一下,想說什麼,眼圈卻紅了。端方立即伸出巴掌,在他的肩膀上又拍一巴掌,有些意猶未盡,就再拍了一巴掌,很重,一切盡在不言中了。兩個人都沒有話,就那麼交換著手裡的煙,你一口,我一口,旁若無人了。四周安靜下來,一起看著他們。他們在那裡抽。

吸完了香煙,混世魔王把煙頭丟在凌亂而又爛污的雪地上,十分多餘地踩了一腳。上路了。吳蔓玲帶頭鼓起了掌。大伙兒就一起鼓掌了。大部分人都跟著混世魔王,慢慢地散開了。端方的兩隻手一起插在褲兜里,低著頭,剛想走,吳蔓玲卻把他叫住了。吳蔓玲說:「端方。」端方立住腳,不看她的眼睛。吳蔓玲小聲說:「端方,不理我啦?」雖然旁邊還有一些閑人,可注意力畢竟都在別處,端方和吳蔓玲站在稀稀拉拉的人群中,反而形成了一種可以密談的格局。端方極不自然地笑笑,很短促,眨眼間就沒了。端方的笑容吳蔓玲都看在眼裡,她想說些什麼,卻又堵住了。最終就什麼也沒有說。吳蔓玲的心裡突然就生了一分酸楚,不只是對端方,還有對自己,是那種格外潦草的酸楚。她不想繞彎子了,為了緩和一下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吳蔓玲把她的巴掌搭在了端方的肩膀上,她要告訴他,只要她還是王家莊的支書,明年一定會成全他。可吳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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