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紅旗蹲在河邊,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的,然而,腮幫子上的手印子卻怎麼也洗不掉。端方的巴掌長滿了厚厚的繭子,又硬又糙,這樣的巴掌抽下去,紅旗臉上的手印就鼓了起來,成了手的浮雕。回到家,紅旗一直都側著臉走路,想瞞住他的母親。這是紅旗打小留下來的習慣了,不敢讓母親看到他在外面打架的痕迹。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孔素貞的家教嚴厲了,極其的嚴,不論遇上什麼事,有理,或者無理,孔素貞都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動手。凡事都要「忍一忍,讓一讓」。實在忍不住了,在外面動了手,挨了打,怎麼辦呢,回到家再接著打。紅旗現在到了歲數,挨母親的打是不至於了,可孔素貞還是要生氣。眼底下紅旗怕就怕母親生氣,最關鍵還是怕她的打嗝。自從三丫人士的那一天起,孔素貞多出了一個毛病,只要一生氣,馬上就要打嗝。打嗝誰還沒有打過呢?身子抽一下,喉嚨里發出一些聲音罷了。孔素貞的嗝不同尋常了,在她將要打嗝的時候,總要把上身先支起來,梗起脖子,半張開嘴,做好了正式的預備,然後,喉嚨里就發出了很響的聲音,空空的,長長的,乾嘔一樣,又嘔不出東西,全是氣味。餿,偏一點點的酸。紅旗害怕的不是這些氣味,而是聲音。尤其在深夜,突然就是長長的一下,響得很,嚇人了。你會以為孔素貞的體內根本就沒有五臟六腑,全是膨脹著的氣體。這一來紅旗就知道了,不能再惹她生氣的。她要是氣起來,什麼話都不說,深更半夜地就在那裡乾嘔,一夜嘔下來,能把她嘔空了的。

可浮雕畢竟是在臉上,究竟瞞不住。孔素貞歪過腦袋,叫住紅旗。只看了一眼,知道了,這個窩囊廢在外頭又被人家欺負了。孔素貞不說話了。俗話說得好,打人不打臉。打也就打了,怎麼出手這樣的毒,這樣的重?這樣的一巴掌,究竟是怎樣的仇哇?孔素貞按捺住自己,坐下來,小聲說:「是誰?」

沒想到紅旗的氣焰卻上來了,他梗起了脖子,豪氣沖沖地說:「不用你管!」

孔素貞張開了嘴,想打嗝,沒有打得出來。這一來心窩子就堵住了。個少一竅的東西,你也只能在自己的母親面前抖抖威風了。孔素貞清了清嗓子,意外地說:「你還手了沒有?」

紅旗愣了一下,剛剛囂張起來的氣焰頓時就下去了。想說什麼,終於又沒有說。

孔素貞不心疼自己的兒子。他都這樣了,不心疼他了。孔素貞也不想再教訓自己的兒子,一個人都被人家打成這樣了,再「忍一忍、讓一讓」還有什麼意思?孔素貞的手抖了。她現在只關心一件事,紅旗,你還手了沒有?你都這一把年紀了,你要是還被人家欺負,你要忍到哪一天?苦海無邊,苦海無邊哪!再也不能夠了。你紅旗只要有那個血性,還手了,打不過人家,你的腦袋就是被人家砸出一個洞來,拉倒。就是被人家打死了,紅旗,我給你立一個亡人牌,我就像供你妹妹二樣把你供起來!孔素貞現在什麼都不求,就是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還手。還了,那就清賬了。孔素貞追上來一句:「你還手了沒有?!」

紅旗不說話。他堅貞不屈,就是不說。

孔素貞望著自己的兒子,面無表情。紅旗呢,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無所謂了。他的表情怪了,腦袋斜斜的,下巴也斜斜的,還傲慢了。就好像他是一個寧死不屈的革命烈士。嘴裡頭還發出一些不服氣的聲音,「嘖」的一聲,又「嘖」的一聲。孔素貞就那麼望著自己的兒子,絕望透了。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一團爛肉。在外面你是一條哈巴狗,到了家你倒學會了。孔素貞突然就被兒子的這副死樣子激怒了。徹底激怒了。孔素貞憤怒已極。滿腔的怒火在剎那之間就熊熊燃燒。她「咚」的一聲,捶起了桌面,幾乎是跳著站了起來。她舉起自己的巴掌,沒頭沒腦地刷向了自己的兒子的臉。一邊抽,一邊叫:「我打,我打,我打!打、打、打,打、打、打!你還手!你還手!你不還手我今天就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你還手啊我的祖宗哎——!」

紅旗哪裡敢和自己的母親動手,一路讓,一路退。孔素貞起初只是用了一隻手,後來,兩隻手一起用上了。她的兩條蘆柴棒一樣的胳膊在空中狂亂地飛舞,像失控的風車,像失措的螳螂。孔素貞一下子就散開了,炸開來一樣。她咬牙切齒的,目光卻炯炯有神,像一個激情澎湃的弔死鬼。樣子嚇人了。可是,也只是一會兒,孔素貞的體力就跟不上來了,開始喘,大口大口地換氣。打不動她就掐。孔素貞吼道:「你還不還手?你還不還手?」吼到後來孔素貞都失聲了,她只是吼出了一些可憐的氣流,連乾嘔都說不上了。

紅旗還是不還手。孔素貞終於筋疲力盡了。整個人都軟軟的,就要倒的樣子。她已經瘋狂了。她已經忍夠了。夠了。飽了。盛不下了。撐不住了。她再也忍不下去了。她要還手。這個家要還手。就是菩薩來了她也要還手。退一步海闊天空,屁!屁!海闊天空在哪裡?在哪裡?她早就沒有地方再退了。她再退就退到她娘的×里去了。孔素貞狂叫了一聲,一把抓住了紅旗的手腕,低下頭,把嘴巴就上去,咬住了。像一個甲魚,死死地粘在了兒子的胳膊上。任憑紅旗怎麼甩都甩不開。你不還手是不是?你不還手是不是?兒,我就不鬆口了!孔素貞跪在了地上,她的眼睛在紛亂的頭髮當中發出了熱烈的火焰,斜斜的,盯著紅旗。牙齒在紅旗的肉裡頭卻越咬越深。這一次她是下了死心了,他不還手就咬死他這個沒有尿性的窩囊廢!紅旗的傷口流出了血,不管他怎麼甩,怎麼退,母親就是不鬆口。紅旗忍著,再忍著,然而,畢竟是鑽心的痛。疼痛到底把他激怒了,惹火了。他的眼睛瞪了起來,怒火中燒,「你放開!你放不放開!」孔素貞不放開。紅旗舉起了他的巴掌,「啪」的一下,抽在了母親的臉上。孔素貞怔了一下,鬆開了,滿嘴都是血。她紅艷艷地笑了。猩紅猩紅的,笑了。孔素貞指著門外,艱難而又吃力地氣喘。她用微弱的聲音對自己的兒子說:「兒,你出去,你要草菅人命!你去告訴他們,人不犯我,阿彌陀佛,人若犯我,叫他失火。」

作為一條公狗,黃四才十一個月,塊頭卻已經脫落出來了,高大,矯健。因為還不夠敦實,看上去反而更加俊朗了,是英氣勃勃的模樣。黃四的舊主人反覆交代過吳蔓玲,狗最忠心了,狗的一生只有一個主人。趁著它還不滿兩周歲,還不熟悉自己的舊主人,你必須在黃四的身上「花功夫」,要不然,它就不認你了。吳蔓玲記住了,用心了。黃四的舊主人說得沒錯,剛來的那些日子,黃四對吳蔓玲可是不服的,而吳蔓玲對黃四也有所忌憚,是防範和警惕的局面。那些日子裡黃四動不動就要把背脊上的鬃毛豎起來,用低沉的聲音對著吳蔓玲悶吼。雙方是對峙的,敵意的。但是,吳蔓玲有信心。她知道一條真理,狗之所以是狗,是因為它的忠誠是天生的,某種意義上說,它先有了死心塌地的忠心,然後,才有它的主人。那吳蔓玲就先做主人吧。吳蔓玲對黃四的改造沿用的是最簡單、最傳統的辦法:恩威並施。當然了,次序不能錯,首先是威。吳蔓玲用鐵鏈子把它拴起來,一分鐘的自由都沒有。不理它。不給它吃,不給它喝。在它餓得快暈頭、渴得要失火的緊要關頭,吳蔓玲過來了,帶著骨頭,還有水,過來了。給它吃飽,喝足。這裡頭就有了恩典。恩典其實也就是次序,一顛倒就成了仇恨。等黃四安穩了,吳蔓玲蹲了下來,用自己的手做梳子,慢慢地撫摸,慢慢地捋它身上的毛。這一下黃四委屈了。委屈向來都具有最動人的力量。黃四感動得不行。當委屈和感動疊加在一起的時候,最容易產生報答的衝動。黃四晃動起它的尾巴,緊緊地咬住了吳蔓玲的衣角,往下拽。其實是親昵。只是不知道怎樣表達才算最好。沒想到吳蔓玲並沒有把這個遊戲繼續下去,給了它一個大嘴巴。是用鞋底抽的。吳蔓玲可不想太慣了它。這個大嘴巴太突然了,黃四一個哆嗦,蜷起了身子,貼在了地上。整個下巴都貼在地上了,眉頭緊鎖,眼睛卻朝上,鬼鬼祟祟地打量吳蔓玲。太可憐了。吳蔓玲沒有可憐它,再一次不理它了。繼續餓它,渴它。當然了,在它忍無可忍的關頭,又給它送去了恩典。如此反覆,過幾天就來一次。黃四被吳蔓玲折騰得狂暴不已,可是,狂暴有什麼用,誰理你。鐵鏈子鎖在脖子上呢,你再狂暴也是白搭。除了鐵鏈子清脆的響聲,黃四一無所得。可吳蔓玲越是折騰它黃四就越是認她,骨子裡怕了。怎麼說它是條狗呢?一些日子過去了,黃四記住了吳蔓玲的折騰,反而把過去的舊主人一點一點地忘卻了。這是有標誌的,主要體現在黃四的耳朵上。只要吳蔓玲那裡一有什麼動靜,黃四的耳朵立馬就要豎起來。它坐好了,兩條前腿支在地上,全神貫注地望著吳蔓玲。伸出舌頭,左邊舔一下,右邊舔一下,這其實就是摩拳擦掌了,是等候命令的樣子。然後,閉上嘴,看著吳蔓玲,臉上的表情肅穆而又莊嚴。仔細地看一看,其實也就是巴結和待命,是時刻聽從召喚、時刻聽從派遣的靜態。這就表明了一個問題,黃四的心中裝滿了吳蔓玲,再也沒有它自己了。吳蔓玲最喜歡黃四的正是這一點,吳蔓玲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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