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每年的徵兵工作大約要經歷這樣的一個程序:一,動員,動員大會之後當然就是報名。二,目測,淘汰一批。三,初步政審,淘汰一批。經過兩輪淘汰之後,四,送公社體檢。這裡就要淘汰一大批。主要的問題有沙眼、中耳炎和肝腫大。鄉下的孩子除了病得起不了床,一般來說是不去醫院的,眼睛上有點小毛病,耳朵上有點小毛病,忍一忍就過去了,這就留下了後患。還有一個比較集中的問題就是肝。鄉下長大的孩子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營養嚴重不良,最關鍵的是,營養嚴重不良的身體從小還要承擔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時間一長,肝就腫大起來。體檢的時候醫生的手指沿著你的肋緣摁下去,肝臟超出肋緣零點五公分就不合格了。就是這個「零點五」,撂倒了多少熱血青年。體檢合格者,五,政治審查,並遞交嚴格的、正式的政審材料,再淘汰一批。最後能夠留下來的,那真是天之驕子了。想想也是,當兵是多大的事?祖國和人民要交給你,靠你保衛呢,一點點也不能馬虎。

每一年的徵兵都是一次群眾運動。既然是群眾運動,村子裡照例都要貼出彩色標語,寫上「一顆紅心,兩種準備」,「響應祖國號召,服從祖國挑選」,「祖國的需要就是我的需要」,「提高警惕,保衛祖國」,「兵民是勝利之本」以及「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樣的口號。口號一旦到了牆上,它就再也不同於口號了,它不是振臂一呼,不是脫口而出。它是書面的,肅穆的,深思熟慮的,帶有放之四海的效力,還帶有真理和法律的功能。

動員大會一開完,端方就來到混世魔王的大倉庫,兩個人面面相覷了。是報名呢,還是不報名呢?拿不定主意了。其實,報不報都是一樣的。對王家莊來說,任何與組織相關的事情,「結果」往往都在事前,不可能在後頭。這是組織辦事的一個特點。換句話說,端方和混世魔王當兵的事,結果其實已經出來了。即使體檢合了格,也只能說明你的身體還不錯」U的你就不要指望了。然而,兩個人無聲地商量了一遍,還是要報。完全是意氣用事了。年輕人就是愛意氣用事。可是話也要反過來說,不意氣用事那還叫年輕人么。

端方和混世魔王在這裡熱熱鬧鬧地報名,體檢,有一件事情他們其實是不知道的。今年的徵兵不同於以往,情況特殊了。往年的人數一直比較多,一般說來,全公社都有七十到八十個不等,每個村都能攤派到兩三個。今年不同了,征的是特種兵,全公社統共也只有五十二個名額,最終分配到王家莊的也才一個。還是吳蔓玲爭取過來的,只是沒有對外宣布罷了。早在接到通知的時候吳蔓玲在心裡頭就「內定」了,給端方。她一直想找一個機會和端方單獨地談一次,把支部的決定告訴他。這樣正規一些。只不過還沒有來得及。

初步政審的時候吳蔓玲就想把混世魔王掐死。轉一想,不能。剛剛被他強姦過,風聲有沒有漏出去,現在還不好說。萬一村子裡有什麼風聲,她一捏,等於從反面證實了這個事情。不能夠。她翹上了她的腿,若無其事,附帶還開了幾句玩笑,幫著混世魔王說了幾句好話。吳蔓玲有吳蔓玲的算盤,指不定他的體檢還過不了關呢。就算是過關了,還有最後的政審這一道門檻。到那時就用不著她這個支書來說話了。誰想到混世魔王的體檢就是過了。他怎麼就不瞎、不聾、嘴裡不長瘡、背上不淌膿、身上不生癌的呢?吳蔓玲對混世魔王有徹骨的恨,但恨歸恨,最主要的還是怕。作為一個村支書,作為一個姑娘家,她是有顧忌的。相反,混世魔王肆無忌憚。吳蔓玲真正懼怕的其實正是這一點,怕他的肆無忌憚。這個人已經瘋了,他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就算是把他送過去坐牢,進一步說,就算是把他槍斃了,吳蔓玲的臉面還要不要了?她這個村支書還當不當了?不能玉石俱焚哪。

吳蔓玲想把唯一的名額留給端方,其實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在端方臨走之前和端方「好」上那麼一些日子。是的,她想和端方「好」。這個「好」是什麼意思,很難說得清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好」特別地迷人,想起來就叫人纏綿,一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它就懸在那兒,繚繞在那兒。當然,這個「好」肯定不是戀愛,不是談婚論嫁。要是真的讓吳蔓玲和端方談戀愛,最終嫁給他,吳蔓玲不情願。說到底端方還是配不上的。可是,配得上自己的小夥子又在哪裡呢?沒有。比較下來,還是端方了。端方有文化,模樣也好,牙齒白,主要是身子骨硬朗,有一種可以靠上去、可以讓人放心的身架子。這些都是吳蔓玲所喜歡的。還有一點是最為重要的,端方是畢竟要走的人,就是「好」也「好」不長久。他一走,其實什麼也就沒有了,從此就天各一方,再怎麼「好」,也扯不到談婚論嫁上去。吳蔓玲在這件事情上用心深了,都有些痴迷了。就想著能和端方早一點「好」起來。「好」起來是怎樣的呢?實在也沒有想好。吳蔓玲為這件事情都專門哭過三四回了,心裡頭也知道,她這樣做其實是不好的。可是,想「好」的心思就是這樣,一旦動了頭,再收就難了。拉不回來的。吳蔓玲對自己說,即使是錯,她也要錯一回。就錯這一回。不錯這一回她終究是不能夠甘心的。

要是細說起來的話,吳蔓玲最大的願望還是在端方的懷抱里睡上一覺。這個念頭不著邊際了。想起來一次吳蔓玲就要慌亂一次。說到底吳蔓玲還是太累了。這麼多年了,其實一直在累,一直在逞能罷了,身體其實是吃不消的。要是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踏踏實實的,安安穩穩的,瞎頭閉眼的,睡上一個又深又長的覺,那就好了。端方要是能夠抱著自己,守護著自己,想必也是好的。誰也不會打攪她了。有端方摟著,安全了,誰有膽量去得罪端方呢。她就可以把腦袋依偎在端方的胸脯上,把端方的扣子解開來,一頭鑽進去,埋進去,他的胸膛是那樣的結實,那樣的寬廣,溫暖是一定的了。就是不睡,無緣無故地哭上一回也是好的。她要把什麼都告訴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說,把心窩子裡頭想說的話一股腦兒說給他。混世魔王的事情就不說了,不能的,要是說了,端方會殺了他。要出人命的。那還是不說了吧。就當被狗咬了一口。這麼一想吳蔓玲的眼淚下來了,她端坐在床沿上,兩隻眼睛對著罩子燈,愣神。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必須讓端方當兵去,讓他走。他不走,他們是「好」不成的。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她和端方的事一旦傳出去,總歸是不好的。

吳蔓玲在那裡愣神,流淚,端方卻也沒有閑著。吃過飯,端方把筷子架在了碗的邊沿,推開了,一張臉綳得鐵青。沈翠珍看了端方一眼,一聲不響地把筷子拿了下來,放在了桌面上。端方的這個習慣壞了,只有叫化子才會把筷子架到碗上去,會越吃越窮的。沈翠珍為這件事不知道說過端方多少次,他就是改不了。自從去了養豬場,除了三頓飯,端方就再也不著家了,一天到晚也不知道他在忙活什麼。吃飯的時候也沒有話,就好像他的舌頭被人借走了,有人借,還沒人還呢。你要是問他話,比方說,床上要不要添一床被褥,床單要不要帶回來洗一洗,他也不開口,喉嚨里「嗯」一聲,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就知道「嗯」一下,急死個人了。問多了他的臉色就不好看了。都不知道是從哪一天開始的,他就成了這個家裡的太上皇了。人人都要看他的臉色。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回來了,一到家裡就沒有了動靜。簡直就是吃豆腐飯了。王存糧呢,也不說話。自從紅粉出嫁的那一天起,王存糧和端方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當著那麼多的人,端方可是沒有給他這個做繼父的一點臉面。這還罷了,你端方在王家莊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哪?啊?都是些什麼人?小混混、小痞子,小流氓。趕上亂世,絕對是一群亡命徒。這些人王存糧不想招惹,也招惹不起。早知道是今天的這副模樣,當初還讓他讀高中幹什麼?做一個小流氓是不用讀高中的。現在倒好,端方還當上亡命之徒的總司令了。人家都陞官了,恭喜你了。王存糧點上旱煙鍋,總結了一下自己的經驗和教訓,當初死活不該再婚的。後媽不好當,後爸也不好當。尤其是男孩子,含辛茹苦地把他喂大了,到頭來你不知道喂出來的會是怎樣的一個祖宗。

推開晚飯的飯碗,端方出門了。剛剛來到天井的門口,卻發現四五個小兄弟已經黑黢黢的站在他們家的外頭了。在等他。端方走過去,腆起肚子,打了三四個飽嗝,這會兒他哪裡有心思和他們一起鬼混。想了想,說:「這樣吧,今天晚上你們自由活動吧。」紅旗說:「你今晚幹什麼?」端方把他的話題撇開了,說:「自由活動吧。」把四五個黑影子打發走了,端方想到吳蔓玲的那邊再走一遭。無論如何要再走一遭的。體檢都通過了,端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死在半路上。

走了一半,端方改主意了,突然想起了大隊會計王有高。作為王家莊的大隊會計,王有高怎麼說也是王家莊的二號人物。請他出個面,再幫著撮合撮合,也許是管用的。王有高和吳蔓玲的關係一直都不錯,他要是說什麼,吳蔓玲一般都要給他一點面子。這裡頭是有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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