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不能呆在養豬場了,再也不能呆了。這樣會妨礙了老駱駝,會讓老駱駝嫉恨的。可端方還不能離開。端方可不是一個糊塗的人,這個時候離開養豬場,難免要給人留下一個怕苦怕髒的壞印象,將來「政審」的時候會麻煩的。那就呆著吧。但端方再也不養豬了,他不想看它們,尤其是那些母豬。一看到它們端方就覺得它們都懷著孕,不是豬,是人。端方沒有解釋,總之,他不餵豬了。好在老駱駝倒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他和過去一樣,把所有的活計都攬過去了,十頭豬是喂,二十頭豬也是喂,多跑幾趟罷了。

端方什麼都不做,徹底閑下來了。開始的那幾天還覺得討了便宜,接下來鬧心了。養豬場太寂寞了,實在是太寂寞了。端方有太多的空閑,太多的時間,不知道該怎麼打發了。時間是個什麼東西呢?它是誰發明的呢?那些無窮無盡的年、月、日,它們在圍剿端方。時間是汪洋的大海,前面不是岸,回頭也不是岸。這個汪洋的大海里沒有水,它是空的。它比天空還要空,籠罩在你的頭頂,卻又是實實在在的那種空,需要你去填補它,用你的一生,用你的每一天去填補它。一天有二十四個小時,為什麼是二十四個小時,它太多餘、太漫長了。這是誰弄的?是誰把它搗鼓出來的?真他媽的混賬了。端方不需要那麼多的時間,可時間就是在這裡,在等著他,守候著他,糾纏著他,和他沒完沒了。除了睡覺,端方能做的事情也只有吃飯、拉屎和撒尿了,和一頭豬也差不多。頂多再放三四個屁。可放屁又不需要專門的時間。如此算下來,端方每天都有七八個小時的空餘,難熬了。端方被時間「泡」鬆了,「泡」軟了,幾近窒息。端方失去了動作能力,失去了想像,失去了願望。端方是被動的,在時間面前,他「被」活著。這是怎樣的人生呢,端方嫌它長。端方突然就想起了混世魔王來了,端方承認,混世魔王了不起,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英雄。這麼多年了,人家硬是靠著一把口琴把日子吹到了今天,一板三眼的,一天也沒有耽擱。如果說,時間是一座山,那混世魔王只能是當代的愚公。唯一不同的是,他永遠也感動不了上帝。

做點什麼呢?

是啊,做點什麼呢。端方傷腦筋了。他的手腳癢了,骨頭縫裡也癢了,做點什麼呢?大白天的,端方一直躺在床上,終於躺不住了。那就到水裡去吧。端方來到了河邊,跳進了水裡。他開始扎猛子。一個猛子扎到了河的對岸,一個猛子再扎到對岸的對岸。一個猛子扎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再一個猛子扎到了對岸的對岸的對岸的對岸。這是一個遊戲,因為無聊,有趣了。但歸根結底還是無聊了。端方就在水中撫摸自己,他在替另外的一個人在撫摸自己。慢慢地,有感覺了,他在水中勃起了。這樣的感覺很好,誰也不會發現的。端方放心了,膽子也大了,動作越來越投入,越來越放肆。他勃起得特別的好,充分,硬,是那種無聊的,沒有結果的,卻又是蠱惑人心的硬。硬是一個問題,誘人了,可以解決,卻難以解決。你看著辦。不過端方相信,這個問題最終一定會得到解決。一下不行兩下,兩下不行三下,三下不行四下。總之,可以的。端方的手緊緊地握住了自己,把自己的手握成了一個動人的圈。細微的波浪從端方的身邊蕩漾出去了,向四周擴散。波浪越來越大,它狂放了。雖然有限,卻是驚濤駭浪。驚濤駭浪反過來激勵了端方。沒有風。無風三尺浪。端方開始提速。速度是多麼的迷人,在速度當中,端方心花怒放。是的,心花怒放。心花怒放不需要理由。心花怒放就是心花怒放的理由,心花怒放還是心花怒放的進程,它在時間的外面。時間不是爹,它是孫子。端方的身體一下子長滿了羽毛,有了飛的跡象,有了飛的可能性。換句話說,有了死的跡象,有了死的可能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死就死了吧!端方的手鬆開了,在水中,端方一下就射了出去。他找到了節奏。他被節奏抓住了。節奏推搡著他。他心甘情願。他什麼也沒有射中,卻射中了水。謝天謝地。它準確無誤地把水射中了。端方再也沒有想到他把一條河操了,其實也就是把大地給操了。這是一個震撼人心的結果,出其不意。端方一個激靈,在打顫,在打冷顫。渾身的羽毛一下子脫落光了,只剩下雞皮疙瘩。端方滿身都是雞皮疙瘩,卻心滿意足。他漂浮在水面上,笑了。這是他一生當中最了不起的業績。

可端方終於找到可以做的事情了。他找來了兩塊石頭,借來了鐵鎚,鋼鏨,熬了幾個通宵,做成了一副石擔子。石頭並不大,六十五斤一塊,一副石擔子也才一百三十來斤。輕是輕了點,總比沒有的好。有了石擔子端方的日子好打發了,他一天兩練。早一次,晚一次。但主要的那一次還是在傍晚。一到了下午,端方來精神了,光著背脊,虎虎上陣。畢竟在中堡鎮練過兩年,端方並不蠻幹。他把所要訓練的內容分成了若干組,每一組都有不同的動作,推、拉、提、舉、蹲,安排得很科學了。比起養豬來,練石擔子不知道要多費多大的勁,可是,端方捨得在石擔子上花力氣。鍛煉和幹活的感覺不一樣的,幹活的累是抽筋扒皮的累,很耗人了,不容易恢複;鍛煉則不同,累歸累,卻累得舒坦,有種說不出的通暢,練完了,沖個澡,喝點水,馬上就能夠恢複過來,反而加倍的輕鬆。老駱駝看在眼裡,很生氣,可以說動了肝火了,晚上再也不和端方說一句話。你端方怕苦,怕累,怕臟,無所謂,有我老菜籽給你頂著。可你把餵豬的力氣省下來幹了什麼呢?玩石頭。你什麼意思?作踐人了嘛。那麼大的石頭也是玩的?玩也就玩了,你舉上去又放下來,放下來又舉上去,這算是哪一出?折騰。端方你這是瞎折騰。你是怕飯在肚子里變不成屎了。

端方的石擔子很快吸引了一群人,一撥又一撥的。他們在放工的路上順道來到了養豬場,直接走到端方的石擔子面前,想試試。可哪裡舉得動呢。舉石擔子表面上考驗的是力氣,其實也不完全是,它講究技巧,還有協調性。就說提杠這個動作吧,你得蹲下去,把重心降下來,同時迅速地翻手腕,這才能夠成功。王家莊的人哪裡懂這些,提杠的時候不僅不知道下蹲,還一個勁地踮腳尖,這一來身體的重心比石擔子還要高,你八輩子也提不上來。

這一天的下午來看熱鬧的人多了,他們一個一個試過了,沒有一個成功。大伙兒起鬨了,把端方請了出來。端方有了炫耀的心思,心裡想,那就玩給大伙兒看看吧。端方收拾好煙鍋,脫掉上衣,簡單地運動了一下關節,並沒有走到石擔子的跟前去,而是返回到茅棚,把兩塊剛剛鑿好的石頭取了出來。小一些,一邊又加了一個。現在的分量不輕了,桑木的杠子都彎了,不一定吃得消。不過端方到底有經驗,開把握得特別地寬,這一來沒問題了。很穩。握在手裡相當霸實。端方喊了一聲,發力,提上去了,吸了一口氣,舉上去了。臉憋得又紫又紅。

對於練過兩年石擔子的小夥子來說,把這樣的石擔子舉過頭頂,其實蠻平常的。可在王家莊,事情大了。端方的力氣實在是大得驚人。大伙兒都看見的。還有一點也是不能忽視的,那就是端方的肌肉。端方畢竟有底子,在端方發力的時候,每一塊肌肉都十分清晰地呈現出來了,起承轉合的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那些肌肉不像是長在端方的身上,相反,有人用鉚釘鉚了上去。一塊一塊的鼓在那兒,平白無故地就具有了侵略性。

端方的這一舉在當天的晚上就轟動了王家莊。端方顯然是不知情的,可王家莊談論的卻全是端方。到了今天大伙兒才知道,這麼些日子端方全是裝出來的,他有一身的「功夫」。在中堡鎮學的。傳說在層層加碼,人們說,端方「一巴掌」就能把磚頭劈開了。人們說,端方養豬是假的,其實在偷偷地練習「功夫」。人們說,端方練功的時候渾身都發光,紫色的,蚊子都靠不了身,離端方大老遠的就一頭栽下來了。人們說,端方練完了功四周全是蚊子和飛蛾的屍體,屍體落在地上,正好畫了一個大圓圈,端方就站在圓圈的中央——他的功夫就叫做「蚊子功」。王家莊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人們喜歡受到驚嚇,同時把更大的驚嚇轉送給別人,最終,無限風光在險峰。一句話,王家莊的人不把自己嚇死就絕不會罷休。誰都知道自己在添油加醋,但這個「油」和這個「醋」不加進去心裡頭就不痛快,嘴巴就更不痛快。痛快才是最後的真實。一件事情的可信程度不是別的,它取決於嘴巴的痛快程度。

端方還躺在養豬場的茅棚里睡懶覺,佩全的貼身兄弟,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突然來到養豬場了。這個舉動特別了。他們同時還帶來了七八個貼身的兄弟,一來到養豬場他們就拿起了糞耙子,把每一個豬圈都打掃了一遍。端方聽到了不遠處的動靜,從床上爬起來,想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端方來到豬圈的門口,大路、國樂和紅旗全部停止了手腳,表情十分地嚴峻,一起望著端方。端方愣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候豬圈裡的人一起跨出了豬圈,每個人的手上都操著傢伙。他們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特別的怪異,向端方包圍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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