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早稻出了地,意味著一個盛大的事件的開始,新米飯上桌了。庄稼人對新米的渴望是強烈的,說「如狼似虎」都不為過。你想啊,熬完了一個夏季,又經歷了一個沒日沒夜的秋收,庄稼人的身子骨嚴重地虧空了,哪裡是鐵打的?一個個嗷嗷待哺了。可是,新米就在這樣的節骨眼上端上了桌子,庄稼人撂開了胳膊腿,拚了性命,往死里吃。不要菜,不要鹽,不要醬油,干吞。吞完了喝點水,擦擦汗,再接著干。新米有一股獨特的香,用王瞎子的話說,那是「太陽的氣味再加上風的氣味」。太陽是有氣味的,風也是有氣味的,王瞎子都看見了,就在新米裡頭。這一點城裡的人永遠也不知道了。他們吃的永遠都是陳年的糙米,都發紅了,一點黏性都沒有,嚼在嘴裡木渣木渣的。新米的米飯可是充滿了彈性的,一顆,一顆,油汪水亮。鍋還沒有開,一股清香就飄蕩出來了。新米飯還有一個好處,不漲肚子。這一點麵食可就比不了了,麵食漲,吃飽了,喝點水,在肚子里一泡,弄不好就會出人命。新米飯不會的,所以,可以往死里吃。最喜人的還不是新米飯,是新米熬成的粥。新米俐,多麼地饞人,多麼地滋補。現在,你終於知道庄稼人為什麼要在臘月。里娶媳婦了吧,這裡頭是有學問的。臘月里把新媳婦娶進門,門一閂,新郎倌拉下褲子,給新娘子打下種,假如你的運氣好,趕上了「坐上喜」,掐一掐指頭你就算出來了,小寶寶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後出生,而小嫂子也正好在新米上桌之後坐月子。庄稼人所謂的習慣,所謂的風俗,其實都是掐著手指頭計算出來的。只要有了新米粥,小嫂子就算是奶子瞎了,沒奶,小寶寶都能活。做婆婆的喜笑顏開地熬上一鍋新米,把浮在最上面的那一層米脂刮出來,噴香的,那就是奶水了。話又說回來了,趕上新米的產婦哪能是瞎奶子?幾碗新米粥下肚,米脂就等於灌進了乳房。女人的乳房就成了漏斗,小寶寶的舌尖輕輕地一啜,嘩啦啦就下來了。新米飯好,新米粥更好。戰完了「雙搶」,庄稼人悠閑了,只要做一件事,吃。吃完了,挺起肚子,撅起屁股,放屁。這樣的屁是踏實的,自豪的,同時也必須響亮。大姑娘都可以放。放完了只要補充說明一下就可以了:「哎,新米飯吃多了。」誰也不會笑話誰。庄稼人能夠痛快放屁的日子可不多呢。

噩耗來了。從天而降。事先連一點點的預兆都沒有,偉大的領袖,偉大的統帥,偉大的導師,偉大的舵手,庄稼人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他「沒」了。人們不相信。這怎麼可能呢?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個消息。哀樂響起來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一個多麼晴朗的日子,下午三點十五分,噩耗破空而來。王家莊和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樣,一下子陷入了悲痛。還有驚慌。會發生什麼呢?

所有的人都把手上的活計放下了,不約而同,來到了大隊部的門口。人們聚集在這裡,誰也不說話,誰也不敢弄出一點聲音。不知道是誰第一個哭了,大伙兒都哭了。這是真心的悲痛,雖說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生活在天安門,可他天天在王家莊,他的畫像掛在每一個人的家裡,釘在每一個人的心裡。王家莊的每一個人都熟悉他父親一樣的目光,他的韭菜一樣寬的雙眼皮,他沒有皺紋的額頭,他下巴上的痣。他哪一天離開過王家莊?他哪一天離開過庄稼人?沒有,從來沒有。他是最親最親的人。吳蔓玲站在大隊部的門口,望著大家,她的面頰上掛著淚水,有些失措,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候人群里突然有人哭出了聲音,是一個年老的婦女,她抱著…棵樹,大聲說:「新米剛剛下來,你怎麼在這個時候走了哇!」這句話揪人的心了,老大娘說出了廣大貧下中

農的心裡話。吳蔓玲被這句話感動了,「哇」的一聲,扶在了門框上。

在悲痛的時刻王家莊的凝聚力體現出來了。這個時候不需要動員,是悲痛將王家莊團結起來的。悲痛是有凝聚力的,王家莊一下子就結成了一個統一戰線,堅不可摧了。所有的人都站在一起,肩並著肩,人們在往前挪,在向吳蔓玲靠攏,雖然緩慢,卻有了洶湧的勢頭。王家莊的社員體現出了高貴的自覺性,每個人都知道,這時候要集中起來,圍繞在支部書記的周圍。等真的靠在了一起,他們才發現,他們這樣做不只是因為團結,骨子裡是害怕,人也警惕起來了。總覺得會有什麼意外,或者更大的不測。意外其實也不可怕,可一旦發生了意外,誰來指揮自己呢?這是一個現實而又迫切的問題。過去一直是毛主席,主席走了,誰來呢?這個問題怕人了。但越是害怕就越不應該守株待兔,就越是應該主動出擊,干點什麼。轟轟烈烈地,去干點什麼。既然悲痛已經化成了力量,還等什麼?一定要先下手,先摧毀什麼。人們還在往前擠,所有的力量都匯聚在一起,風平浪靜,廣場上總體的態勢是平靜的,然而,骨子裡悲壯了,洋溢著敢死的氣概。現在,王家莊唯一缺少的就是方向,也就是命令。只要有了命令,刀山,火海,個個敢上,個個敢下。吳蔓玲再一次被感動了,她緩慢地舉起胳膊,向下壓了壓,對大伙兒說:「大伙兒先回去,」她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樹梢上的高音喇叭,說:「我們要聽它的。」大伙兒側過腦袋,齊刷刷地望著高音喇叭。高音喇叭現在不再是喇叭,是鐵的戰旗。

別看高音喇叭整天掛在那兒,不顯山不露水的,在這樣嚴重的時刻,它的絕對意義體現出來了。現在,它就是上級,它就是潛在的命令,它就是一切行動的指揮。為了保護高音喇叭的安全,吳曼玲提供了一個緊急方案,由吳蔓玲親自挂帥的「特別行動隊」就在當天晚上正式成立了。所謂的「特別行動隊」,其實是由王家莊的全體社員組成的,四個生產隊分成了四個組,王家莊立即變成了臨時的、非正式的軍隊。這個軍隊實行包干制,每個生產隊保護線路的一個段落,再把這個段落細分成若干的小段落,每個人一小塊,這樣,在高音喇叭的沿線上,真正做到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壁壘森嚴了。王家莊完全軍事化了,真的像毛主席他老人家所說

的那樣,全民皆兵。軍事化在任何時候都是最穩妥、最有力的辦法。它是保障。眼下的吳蔓玲不僅是王家莊的村支書,同時也是王家莊的軍事指揮官。

高音喇叭傳來了上級的部署。依照上級的部署,王家莊在大隊部設置了靈堂。王家莊的人全體發動起來了,寫標語,扎紙花,做花圈。花圈沿著大隊部的內側擺了一圈又一圈,白花花的,中間夾雜著金箔和錫箔的光芒,還有赤、橙、黃、綠、青、藍、紫,這一來就斑斕了,喧鬧而又繽紛,把喪禮的氣氛烘托出來了,是無限熱烈的悲傷。高音喇叭里重複播送著北京的聲音,還有哀樂。秋日裡燦爛的陽光憂鬱而又沉重。然而,不和諧的聲音還是出現了,王瞎子,這個在地震的時候表現就不好的五保戶,他的流氓無產者的習性還是暴露出來了,居然喝酒了。他不知道從哪裡搞到了一點酒,喝得滿面通紅,一身的酒氣。這個問題嚴重了,相當的嚴重。高音喇叭早就發出了通知,九月十五號要在天安門廣場召開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追悼會,在此期間內,中國大地上的任何一塊土地上都不允許開展娛樂活動。你王瞎子是個什麼東西?三天吃六頓,你快活的哪一頓?這樣的時刻你怎麼可以喝酒?當即被王家莊發現了,告發了,捆了起來,拉到了大隊部。

早在地震的時候吳蔓玲就打算「緊一緊」王瞎子的「骨頭」了,出於大局,吳蔓玲放了他一馬。對他寬大了。可王瞎子就是認識不到這一點。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硬是看不見一樣東西,那就是寬大的限度。這一次吳蔓玲沒有和他理論,直接叫人拿來了繩子,給他「緊骨頭」了。王瞎子被捆得結結實實的,渾身都是麻繩,只留下了一顆腦袋,連兩隻腳都看不見了。「緊」好了,王瞎子被丟在了大隊部主席台的下面。吳蔓玲發話了,「除了提審,十五天之內不許出來。」主席台的上面就是毛主席的遺像,王瞎子當然知道把他關押在這個地方意味著什麼,噤若寒蟬,囂張的氣焰立即就下去了。

經過三十三人十一輪的嚴格審查,結論出來了,王瞎子的喝酒不是有組織的行動,不是有預謀的,完全是王瞎子個人的突發性的行為。說到底就是嘴饞。這就非常遺憾了。在這樣的時刻,王家莊的人們其實渴望一次戰鬥,渴望一次真正的較量,渴望一次你死,或者我活。問題是,這是有前提的,得有敵人。王家莊多麼渴望能夠像挖山芋、挖花生那樣,通過王瞎子這個突破口,一下子挖出一大溜子的敵人,發現一批,揪出一批,然後,再打倒一批。可惜了,沒找到。

老漁叉的尋找和挖掘是在噩耗傳來的那一刻停止的。他歪著腦袋,扶著大鍬的把手,認認真真地聽。聽到後來,老漁叉便把手裡的大鍬放下了,一個人點上了煙鍋,安安穩穩地蹲下了。當天夜裡老漁叉沒有折騰,整整一夜都老老實實地躺在床上,這個難得了。弄得興隆反而警覺起來,不敢睡了,就覺得老漁叉的那一頭要發生一點什麼,一夜都在等。可直到天亮的時刻老漁叉都沒有鬧出什麼動靜。興隆聽到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