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這件事老漁叉對誰都沒有說。可是老漁叉知道,他撞上鬼了。老漁又從來都不信鬼,然而,眼見為實,信不信都得信了。上床之後老漁叉相當的後怕,點上了旱煙鍋,暗暗地對自己說,一定是眼睛花了,一定是眼花了,哪裡會有什麼鬼。為了證明這一點,第二天的晚上老漁叉拿起手電筒,故意走到了茅坑的旁邊,咳嗽了一聲。這一聲咳嗽很短,其實相當地嚴厲,超出了一般的威脅。老漁叉壯起了膽子,走到了茅坑裡頭,打開手電筒,把小竹林里照了一圈,甚至連大糞池子都照過了。放心了,解下褲帶,蹲了下去。這一回老漁叉沒有低頭,而是昂著腦袋,一直在打量。他倒要看看,這個鬼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跟前的。老漁又是有備而來的,只要一有動靜,他立馬就會摁下手電筒的開關。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鬼的話,那麼,鬼一定是怕光的。只要有了光,定叫它無處藏身,原形畢露。

老漁叉並沒有拉出什麼來。什麼也沒有拉出來。但是,當老漁叉站立起來的時候,老漁叉知道,他勝利了。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昨天晚上還是自己的眼睛花了。這一次的探險是有意義的。這一次的探險意味著這樣一件事,從今往後,老漁叉的蹲坑就不再是蹲坑,而是從勝利走向勝利。老漁叉再一次用手電筒把四周察看了一遍,平安無事。平安無事嘍。老漁叉關上手電筒,把兩隻胳膊背在了身後,打道回府。就在快要離開豬圈的時刻,老漁叉不信邪了,故意不開手電筒,再一次回頭了。這一次的回頭徹底改變了老漁叉未來的日子。事實證明,這一次的回頭是災難性的。還在昨天的那個位置,老漁叉明白無誤地看見了一個高個子,他穿著長長的睡衣,影影綽綽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在冬天的微風裡,稍稍有一點晃動。老漁叉忘記了手裡的手電筒,只是一剎那,魂已經飛出去了。老漁叉立即打開了他的手電筒,白大褂子站立的那個「地方」被照亮了,什麼都沒有。

老漁又的沉默就是春節過後開始的,一家子的人誰也沒有留意。從三月開始,老漁叉的話明顯地減少了。人老了,舌頭也懶了,誰會在意呢?相反,家裡的人卻從另外一些地方發現了老漁叉的反常種種。第一件事是老漁叉再也不到茅坑去蹲坑了,每天晚上像模像樣地坐起了馬桶。興隆的媽媽為這件事情老大的不高興。這馬桶是男將們坐的么?啊?一個大男將,那麼大的歲數,女人一樣坐在馬桶上,像什麼?你說說看,像什麼?大男將可不是女人,他們的屎臭、尿騷、屁響,三問瓦屋都盛不下。你就不能挪幾步,到院子的外頭拉到茅坑裡去么?你的腿又不瘸,眼又不瞎。興隆的媽媽忍不住了,到底給老漁叉甩了臉色,賭氣了,沒好氣地說:「我也不用了,給你。你天天倒馬桶。」老漁叉滿臉的皺紋都摞在了一起,厲聲呵斥說:「馬桶是你的?馬桶跟你姓了?」蠻不講理了。興隆的媽媽差一點給憋死。為了一隻馬桶,吵都沒法吵,說都沒法說,說不出口哇。哪一個體面的人家會為了馬桶吵架的呢?沒法說?傷心地哭了三四回。第二件就是手電筒簡了。深更半夜的,睡得好好的.他突然坐起來了,摁下手電筒,在家裡到處照。你說這個家裡有什麼?還有一件就是老漁叉的自言自語了,很少,卻要重複。可沒有人聽得清他到底在說什麼。

老漁叉的心思深了。他知道,王二虎回來了他的鬼魂回來了。都三十年丁,他還是回來了。老漁叉當然不想和王二虎見面,但王二虎硬要鑽到老漁叉的夢裡來,這可就沒有辦法了。夢你是擋不住的,誰也擋不住。

「三十年了,該還我了吧?」

「房子,還有腦袋。」

問題很明確了,很簡單,就是「還」或是「不還」這個問題把老漁叉難住了。在「還」和「小還」之f「1,老漁叉傷神了。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傷神了。開始當然是「不還」。還什麼?笑話嘛。但不還有不還的麻煩。天總是要黑的,天黑了總是要睡覺的,睡覺了總是要做夢的。一想起做夢,老漁叉的氣短了。那等於是為王二虎修路了。老漁叉只要是一做夢,一睡覺.王二虎就從老漁叉修好的這條道路上回來,盯著老漁叉,盯著他要,要他「還」。這太折磨人了,比死了還難受。老漁叉改主意了,決定「還」 老漁叉相信,只要「還」了,他就踏實了,就算他王二虎大白天坐在老漁叉家的門檻上,老漁叉就再也不用心驚肉跳的了。可是,怎麼「還」呢?拿什麼去「還」呢?「還」到哪裡去呢?這些都是問題。老漁叉揪心了一籌莫展。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怎樣去做這樣的事。

老漁叉只能拖,拖一天是一天。但王二虎在逼。他一次又一次來到老漁叉的夢中,步步緊逼。這個人也真是,不讓人喘氣了。事實上,是老漁叉自己不讓自己喘氣了。自打老漁叉把王二虎「告了」的那一天算起,也就是說,自打王二虎被「咔喳」的那一天算起,再換句話說,自打老漁叉住上這三問大瓦房子的那一天算起,老漁叉的心裡其實就沒有消停過。他的心一直被一樣東西「拎」著,是懸空的。是不著地的。還晃蕩。但老漁叉有老漁叉的辦法,他積極。他拚了命地賣力氣。他下手重。他一直並且永遠站在最堅固的那一邊。他時時刻刻告誡王二虎,我不怕你。我們人多,最關鍵的是,我們勢眾。但王二虎這個人狡猾了,當你人多勢眾的時候,他就躲起來,稍不留神,稍稍一個不留神.他就從陰暗的角落裡冒出來了,忽然地,鬼鬼祟祟地,招惹老漁叉一下子。一招惹完了就跑,躲到一個永遠也說不出地名的地方,然後,又冒出來了,他是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的。神出鬼沒了。王二虎死了,早就死了。可王二虎就是不死,一直不死,永遠活在老漁叉的心中。老漁叉骨子裡怕,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一九七六年四月九日,老漁叉到底綳不住了。他上二吊了。就在大瓦房的堂屋裡,他把麻繩拴住了屋樑上,打了一個活扣,把脖子套了進去,事先沒有任何的徵兆,其實老漁又是深思熟慮了。他決定「還」一他決定用上吊這個辦法「還」。這一「還」就乾淨了,主要是地點好。老漁叉其實是一個機敏的人,很懂得揣摩人的心思了。他把上吊的時間選擇在上午,恐有眼光的。那個時候誰能想得到家裡頭有人上吊呢?等家裡的人上工了,只要一袋煙的工夫,老漁叉就可以把他三十年的債務一筆還清了。冤有頭,債有主.他頂了上去,還能給他的子孫們賺回來三間大瓦房呢。划算的,值得。人算不如天算哪,誰也沒料到老漁叉的長孫過來了。小傢伙從門縫裡看見了懸空的爺爺,立即來到巷口,奶聲奶氣地尖叫。老漁叉沒有死成,卻對一件事情上了癮,愛上了上吊。事情往往就是這樣巧,第二次還是被這個小孫子發現的,老漁叉又得救了,老漁叉張開了他的大巴掌,撫摸著孫子的小臉蛋.笑了,說了這樣的一句話:

「就是不讓爺爺去還債,好孩子。像我們王家的人.」

連著上了幾次吊,老漁叉沒死成.心思卻又活了。他原本是鐵定了要死的心的,孫子不讓他死,其實就是老天爺不讓他死了。幾次沒死成,老漁叉改主意了,他不想死,不想還r!他要和王二虎再較量一把,他要把王二虎的鬼魂從家裡頭挖出來,是的,挖出來。你不是經常到我的夢裡來么,那就說明你離這個家不遠了。是在地底下還是在牆縫裡?是在樹根旁還是在井水中?得挖。等把你挖出來了,王二虎,這一回對你不客氣了。不用鍘刀鍘你,我讓你碎屍萬段,再用火把你燒了,燒成灰,燒成煙。我看你還來不來!

庄稼人從來不把立秋說成「立秋」,而說成「咬秋」,為什麼呢?因為夏天的暑氣太重,到了立秋的光景,一定要給身子骨敗敗火,他們便在立秋的時分抓起一隻瓜來,咬一口。這一口下去就是個標誌,秋天準時正點,於北京時間幾點幾分,來到了。事實上.這樣的儀式太一廂情願了,在不少的年份,秋是被「咬』』過了,卻還是熱。庄稼人就把這樣熱的秋天叫做「秋獃子」。連老天爺的臉色你都不會看,你說你呆不呆?另外還有一路情況,夏天的雨水多,被雨水澆涼了,一到了秋天,天上下火了。庄稼人就把這樣的秋天說成「秋老虎」。反攻倒算的老虎尾巴有多厲害,不用說它了。

一九七六年的秋天正是秋老虎。王家莊的人害怕了。不是王家莊的人嬌氣.而是上面有指示,要種雙季稻。所謂雙季稻,就是稻子收上來之後再種一季,這一來秋收的日子就太緊張.太勞累了,一分一秒都分外的寶貴。為什麼這麼說呢,舉個例子吧,比方說,七號晚上八點四十七分立秋,你的雙季稻就必須在七號晚上八點鐘之前栽下去,八號上午九點鐘都不行。這是老天爺的必殺令。殺無赦。有原因的,因為秧苗不能見霜。霜降一到,老天爺立即翻臉,稻穗就再也不可能灌漿了,統統變成了稻癟子。你只能收到一把草,一把糠。你一粒米都收不到。可插秧也不是說插就插的,又不是和女人睡覺,大腿一掰,肚子一挺,插進去了。沒那麼便當。你要火燒火燎地割早稻,再火燒火燎地耕田,再火燒火燎地灌溉。灌溉完了,才能平池,然後才輪到插秧。古人說,「淮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苦就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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