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夜深人靜,整個王家莊都睡了,差不多已經是下半夜。端方躺在床上,睡不著。春淦和紅粉膩膩歪歪地躲在角落裡說話,傍晚時分端方可是都看見了。端方不是沒有心上的人,可是,他的三丫又在哪裡呢?端方想起了孔素貞的話:拜託了!看起來還是這個女人從中作梗了。端方一骨碌坐了起來,掀開了蚊帳,愣愣地,坐在了床沿上。而褲襠里的東西也硬了,怎麼勸都軟不下來。

端方沒有再睡。他爬上了三丫家的圍牆。圍牆的內側爬山了扁豆和南瓜的瓜藤。端方像一隻貓,弓著腰,匍匐在圍牆的上面,拿不定主意從哪裡跳下去。端方還是有些後悔,昨天下午他無論如何還是應當來偵察一番的,白天看好了地形,夜裡頭好歹就方便一點了。到處都黑咕隆咚的,端方不知道從哪裡下去更穩當一些。別的好辦,主要是不能有動靜。這一來就難了。端方最後還是趴在了牆脊上,兩隻手緊緊地扒緊了,把身體一點一點地放了下去。端方在下降的過程當中拽斷了不少扁豆和瓜藤。幸虧端方胳膊上的力氣大,控制得住。要不然,「咚」地一聲掉下去,還真麻煩了。端方蹲在牆角,穩了一會兒,靜了一會兒,偷偷地看。心口怦怦地跳。還是緊張的。怕。但這個怕怕得有點不一樣,是壯懷激烈的那種怕。越是怕,就越是想干到底。端方回了回頭,他要把自己的方位弄清楚。這正是端方粗中有細的地方。萬一被人發現了,好歹也得有個退路。堵住了可就丟人了。端方匍匐著,瞪圓了眼睛,仔仔細細地掃描。卻意外地發現三丫家的門縫裡透露出了些微的燈光。這個微弱的燈光讓端方緊張了,孔素貞為了看住三丫,總不至於到現在都還沒有睡吧。

這一天的夜裡孔素貞特別地歡愉,可以說,功德圓滿了。上半夜,她和王世國他們偷偷摸摸地又把佛事做了。孔素貞喜歡做佛事,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無論孔素貞多麼地不如意,只要在佛的面前跪下來,心就安了。用心安理得去形容,那是再也恰當不過了。說起來孔素貞對佛的虔心,主要原因是孔素貞相信輪迴。對自己的這一輩子,孔素貞不再抱什麼指望了。可是,佛說,只要好好地修行,多積一些功德,下輩子就一定會好起來。輪迴是天底下最大的慈悲,它是慈航。它讓你永遠都覺得自己有盼頭。孔素貞在這一條道路上是不會回頭的。就算她這一輩子做了豬狗,她的兒女也做了豬狗,總還有下一輩子。所以,要好好地修行,一切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死後。

做完了佛事孔素貞就偷偷摸摸地回來了。心安理得。三丫還沒有睡。這個晚上的三丫表現出了與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不同的情態。孔素貞剛一上床她就把她的手放在了孔素貞的屁股上,輕輕地推了一把,小聲說:「媽。」孔素貞轉過了身來。三丫把自己的身子挪過來,靠上去,貼住了母親,把臉往母親的懷裡埋。埋好了,三丫就開始哭。哭完了,三丫說:「媽,你帶我去。」孔素貞一下子機警起來,支起了一隻胳膊,說:「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兒去?」三丫說:「你帶我到極樂世界。」

孔素貞突然明白了,濃黑的夜色不再是夜色,她看見了大慈大悲的七彩光芒。那是「渡一切苦厄」的光芒。孔素貞一骨碌就下了床,跪在了踏板上,雙手合十:

「開眼了,丫頭,你開眼了。你終於開眼了哇。」

孔素貞躡手躡腳。她來到了堂屋,把佛龕請出來了。凈手、點燈,燃香。孔素貞盤在了蒲團上。她的女兒三丫也盤在了蒲團上。孔素貞說:「清凈持戒者。」三丫說:「清凈持戒者。」

「無垢無所有」

「無垢無所有」

「持戒無驕慢」

「持戒無驕慢」

「亦無所依止」

「亦無所依止」

「持戒無愚痴」

「持戒無愚痴」

「亦無有諸縛」

「亦無有諸縛」

「持戒無塵污」

「持戒無塵污」

「亦無有違失」

「亦無有違失」

……

「無我無彼想」

「無我無彼想」

「已知見諸相」

「已知見諸相」

「是名為佛法」

「是名為佛法」

「真實持凈戒」

「真實持凈戒」

「無此無彼岸」

「無此無彼岸」

「亦無有中間」

「亦無有中間」

「於無彼此中」

「於無彼此中」

「亦無有所著」

「亦無有所著」

母女兩個各盤一隻蒲團,母親說一句,女兒跟一句。或者說,母親唱一句,女兒在學一句。嚴格地說,她們現在已不再是母女了,而是一對師徒。師傅在前面指引,徒弟在後面隨從。徒弟對這一段經文一竅不通,她試圖讓自己的師傅講解一遍,師傅拒絕了。師傅說:「念經的時候不要去求解,你要記住兩點,一要靜,安靜的靜;二要凈,乾淨的凈。這兩點你都做到了,你就上百遍、上千遍地念。念到一定的功夫,你的慧眼就開了。慧眼一開,什麼都清澈了,明亮了。你的面前就是一片凈土,樂土。那就是你的極樂世界。你永遠在路上,你只有兩條腿,一條是靜,一條是凈。跟我念:「清凈持戒者」——

「清凈持戒者」

「無垢無所有」

「無垢無所有」

「持戒無驕慢」

「持解無驕慢」

「亦無有所著」

「亦無有所著」

……

「心解脫身見」

「心解脫身見」

「除滅我我所」

「除滅我我所」

「信解於諸佛」

「信解於諸佛」

「所行空寂法」

「所行空寂法」

「如是持聖戒」

「如是持聖戒」

「亦無所依止」

「亦無所依止」

這是一段短短的經文,母女兩個念到第八十九遍的時候,天亮了。三丫盤坐在蒲團上,雙手合十,嘴在動,其實已經睡著了。天亮了,太陽終於出來了,三丫睡著了。三丫呼吸均勻,臉上的神態安詳而又平和,嘴角還微微地翹在那兒,自足了。看得出,她的內心已經被菩薩的光芒照亮了,所以臉上才有了蓮花一樣的清靜,蓮花一樣的一塵不染。

孔素貞的這一夜幾乎沒有睡。但是,她不要睡。她清爽,心中裝滿了別樣的滿足。一清早孔素貞就打開了房門,來到了天井。晨風是清冽的,露珠是透明的,天很藍,只有三顆兩顆星。萬里無雲,是晴朗的徵候。公雞叫了,麻雀叫了。豬圈裡的豬也蠢蠢欲動了。好日子啊,好日子!洗漱完畢,孔素貞來到了井架上,她要淘米。今天的粥裡頭孔素貞不打算加莧子,更不用說加山芋了。今天孔素貞什麼都不加,她要放肆一回,奢侈一回。她要讓她的女兒吃一頓白花花的米粥!

意外的景象在圍牆上,有些異樣了。孔素貞放下淘籮,走了上去,扁豆和瓜藤都被扯斷了。散亂而又衰敗。是誰呢?是誰還看不得他們家的這點扁豆和南瓜呢?但孔素貞突然就看見腳印了,是人的腳印。是一個成人的腳印。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家的天井裡面。就在扁豆架子的下邊。腳印還有它的方向,是朝著他們家的房子去的。孔素貞點上了大貴的旱煙鍋。她的手在抖。她的身子在抖了。她的旱煙鍋也在抖。孔素貞不理它,它抖它的。孔素貞只是慢慢地吸煙,吸得很深,呼得很長,靠旱煙慢慢地調息。一袋煙吸完了,主意也已經拿定了。馬上託人,把三丫嫁出去。不能讓她在這個家裡呆了,不能讓她在王家莊呆了!這一回孔素貞鐵了心了,不挑,不揀,男的就行。用麻袋裝也要把她裝走。一塞進洞房,那就由不得她了。三丫,當媽的得罪了。八點剛過,端方徑直來到了大隊部。吳蔓玲的手裡頭捧著昨天下午剛剛來到的《紅旗》雜誌,正帶領著村支部的一班人領會中央的指示精神。端方跨過門檻,也不說話,一屁股坐在了吳蔓玲的身邊。吳蔓玲看著端方,說:「端方哪,支部在學習,你有事是不是下午再過來?」言詞裡頭很客氣了。這一回端方卻沒有領吳蔓玲的情,一上來就氣勢洶洶:「光學習有什麼用?關鍵是抓事情!」這句話重了,隱含了嚴肅、重大而又迫切的內容。吳蔓玲笑笑,把《紅旗》雜誌合起來,放在膝蓋上,閉了一下眼睛,說:「出了什麼事?說出來聽聽。」端方卻不說。吳蔓玲收斂了笑,認真地說:「端方,說出來聽聽。」端方說:「村子裡有人在搞封建迷信活動,在拉攏和腐蝕年輕人,支部知道不知道?」端方丟下了這個問題,然後,用眼睛逐個逐個地看大家。大隊會計王有高,也就是大辮子的丈夫接過話,說:「紅口白牙,端方,說話要有證據。」端方沒有再說什麼,反而輕描淡寫地冒了一句:「跟我來。」

端方走在巷子的正中間,身後跟了村支部的一班人,聲勢不一樣了,有了浩大和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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