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搬是搬回來了,吳蔓玲卻也把自己的心病搬進了大隊部。這個心病就是「鬧鬼」。前些日子因為住防震棚,大伙兒的日子過起來也就沒那麼精細,有事沒事就喜歡坐在一起,拉呱,夜深人靜的,難免把話題扯到「鬼」上去了。這也是庄稼人的傳統了,一邊納涼,一邊聊「鬼」,挺好的。居然把大隊部鬧鬼的事給翻了出來。這件事是怪不得廣禮的,是吳蔓玲自己把這件事挑起來的。吳蔓玲說:「廣禮呀,那一天你說大隊部鬧鬼,吞吞吐吐的,真的還是假的?」光禮說:「當然是真的。」吳蔓玲說:「說過來聽聽噻。」光禮說:「你怕不怕

?」吳蔓玲笑了,說:「我可是唯物主義者,不信鬼,不怕鬼,說過來聽聽。」其實話題說到這兒廣禮家的給廣禮遞過一個眼色的,不巧,是在夜裡頭,廣禮沒有看見,話匣子一下子就打開了。

鬧鬼的事情說起來話長了,還是解放前了。那時候還沒有大隊部呢,是一個土地廟。怎麼會鬧鬼的呢?土地廟的門前殺了一個人:王二虎。當年王家莊的一個暴發戶。王二虎有多少錢呢?這麼說吧,你到赤腳醫生王興隆家走一趟就知道了,那三間大瓦房就是王二虎留下來的。王二虎這個人,怎麼說呢,人倒也不壞,就是太有錢,太活絡,膽太大,什麼生意都敢做。日本人來了,他也不避諱,還跟高麗棒子們拍拍打打的。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了。日本人一走,仗還得接著打呀。為了調動窮苦人的積極性,怎麼辦呢?打土豪,分田地。土改了。一土改王二虎壞了,除奸小分隊得到了密報,王二虎原來是漢奸。小分隊當天夜裡就把王二虎摁在被窩裡,嘴裡塞了一塊抹布,五花大綁,拉到了土地廟的門前,一拉過來就用鍘刀鍘了。王二虎的腦袋在地上滾了四五個圈,最後被一塊磚頭擋住了。還皺著眉頭,咂嘴。

後來有人說,王二虎冤。他這個漢奸其實也就是賣給了日本人二百斤大米。因為冤,就變成鬼。這個鬼特別了,只有腦袋,沒有身子。到了下雷雨的夜晚,只要天上的閃電一亮,鬼以為是鍘刀,就出來了。就一顆腦袋,還有一張臉,懸在半空中,隨風飄。一見到人,它就要盯著你,問:「我的身子呢?」好多老人都見過。但你不能對他說實話,你要說:「被狗吃了!」王二虎就走了。

吳蔓玲搬回到了大隊部,一到了夜裡總是想著王二虎,那顆孤零零的腦袋也就飄進來了。是的,吳蔓玲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不信鬼。但是,吳蔓玲顯然忽略了這樣的一個基本事實,唯物主義只有在太陽的下面才有它的爆發力,一到了夜晚,當「物質」被黑暗吞噬之後,唯物主義也就成了夜的顏色。像魂,不像「物」。大隊部是巨大的,這巨大的、黑色的空洞會強烈而又有效地把吳蔓玲包裹起來,像她的皮膚。這一來吳蔓玲的恐懼就切膚了,洋溢著陰森森的氣息,很抽象。但陰森就是這樣一種東西,越抽象,才越具體。有時候能具體到王二虎的表情上去,他緊皺的眉頭,還有他的咂嘴。更加糟糕的是,大隊部做過臨時的倉庫,存放過糧食,牆角的四周幾乎全是老鼠洞。完全可以這麼說,是綿延不斷的老鼠洞支撐了大隊部堅固的基礎。一到了夜間,老鼠們出來了,神情莊重,氣宇軒昂。它們聚集在一起,先是開大會,再是開小會,然後就是分組討論。這討論是公開的,又是秘密的,嘰嘰喳喳,轟轟烈烈。它們爭吵、哄搶、囤積、磨牙、廝殺,附帶還要從事繁忙的性活動,大呼小叫。幾乎就是「鬧鬼」的聲音。吳蔓玲恐懼已極,卻又沒法說。一個唯物主義者怎麼可以說自己「怕鬧鬼」呢。吳蔓玲就買來了一支手電筒,放在了枕頭邊上。每一天臨睡之前還要把高音喇叭的麥克風拉到床前。萬一有什麼風吹草動,吳蔓玲就會立即打開她的手電筒,同時打開高音喇叭的開關,對著麥克風大聲地喊一聲:「被狗吃了!」鬧地震的日子裡混世魔王一直呆在房間里,沒有搭防震棚。主要還是因為懶。混世魔王也真是好本事,這麼大熱的天,他在房間里就是呆得住。這裡坐坐,那裡躺躺,瞪著一雙大而無光的眼睛,不曉得他在想什麼。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就拿點米,拿點山芋,加上水,燒熟了,然後,就著鹽,把山芋飯咽下去。每天要做的事情也就是這麼多了。這個人真是懶得出奇,一身的懶肉,一身的懶筋,一身的懶骨頭。其實混世魔王以前倒不是這樣。剛剛來到王家莊的時候,混世魔王蠻利索的,挺活潑的一個小夥子。又積極,又肯干,性子也開朗。閑下來了,混世魔王就要到王家莊小學的操場上去打籃球。他在籃球場上的身手和他干農活的身手一樣敏捷,惟一不同的是,打籃球的時候他又多了一份俊朗。他的運球、過人、遠投、三步籃,每一樣都做得精準有力,同時還舒展大方,是進攻與防守的核心。人們一定還記得,當年有好多人捧著飯碗看混世魔王打球,為他叫過好,為他喝過彩呢。可是,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也就是一兩年的光景,小伙不行了,狐狸的尾巴露出來了。是個假積極。混世魔王不是在一個上午變成這樣的,這裡頭有一個逐漸的過程,很漫長。總的來說,經過了長時間的量變,然後才有了質的蛻變。老話是怎麼說的?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一點都不假。日子長了,他這匹活蹦亂跳的小馬駒終於變成了一頭最懶的驢,做什麼都磨嘰,光知道混。社員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給了他一個很不名譽的綽號:混世魔王。從現在的狀況來看,混世魔王連一頭驢都比不上,簡直就是一隻烏龜,一天到晚把自己縮在烏龜的殼子里,連腦袋都縮進去了。縮頭烏龜,說的就是他。

說起來混世魔王也沒有什麼大的毛病,不沾煙酒,不偷雞摸狗,不弔膀子,嚴重的作風問題他都沒有,家庭出身也不算差。就是一門心思地懶、混,做什麼事情都要慢上好幾個節拍。他的頭髮留得相當長,說起話來拖泥帶水,想半天才能有一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走路也慢,腳後跟踢踢踏踏的,就好像兩隻腳後跟讓鬼拽住了。這個人就連眨巴眼睛也慢,他眨巴眼睛可費勁了,你能夠看見他先是無精打采地把眼睛閉起來,停當一會兒,再無精打采地睜開來。這樣很不好。是瞧不起人的樣子。最要命的還要數他的笑。他的笑很有特點,別人笑得嘎嘣脆,仰起脖子,哈哈哈幾下,完事了。他呢,蔫不拉唧,也沒有聲音,就那麼不聲不響地把笑容掛在臉上,胸口一抖一抖的。話題都轉到別的地方去了,再來看看混世魔王吧,他的笑容還歪在嘴角,吊在那兒。由於時間太長,那就不再是笑,憑空就有了懷疑的意味,甚至還有挖苦和譏諷的歹毒,容易讓人多心,總覺得拖欠了他什麼。總之,他的肉笑了,皮就不笑,皮笑了,肉又不笑,很陰,一副非常不買賬、想和誰對著乾的樣子。王家莊的人最看不慣的就是這號人的陰,一天到晚藏著天大的心機。你這是對誰呢?誰對不起你了?誰還虧待你了?沒有哇。這樣的人不要指望別人對他有什麼好。說話留半句,陰陽怪氣,慢慢吞吞,要死不活,都是致命的毛病。這些毛病混世魔王都有,尤其和吳蔓玲一比較,顯著了。格外地招眼。你說說,還讓廣大貧下中農怎麼喜歡他?

王家莊的人不喜歡混世魔王。他自己也知道。這一來他的群眾基礎就出了問題,變得很薄弱。不來往了,那就不來往吧。悶得無聊,幹什麼呢?吹口琴。天天吹,兩隻嘴角都讓口琴磨出繭子來了。你說一個破馬蜂窩你一天到晚地塞在嘴裡做什麼?又不甜,又不咸。混世魔王這個人少一竅。

王家莊的人其實都是知道的,混世魔王這樣落魄,有一個十分要緊的原因,懶只是一半,還有一半,是嫉妒。知青們一個接著一個走了,上大學的上大學,返城的返城,病退的病退,進工廠的進工廠,他倒好,走不掉。混世魔王看在眼裡,暗地裡和別人做了比較。一比較就徹底泄了氣。這是能比的么?老話是怎麼說的?缸不能比盆,人不能比人,人比人,氣死人。走不掉就走不掉吧,混世魔王偏偏不這樣想。他想不通,採取了一種近乎下三爛的抗爭方式:破罐子破摔。那你就摔吧。王家莊是一個廣闊的天地,這麼大的地方,還怕你摔一個破罐子不成?你嚇唬誰呢。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個簡單的道理:越是破罐子,你還越是不能破摔。你一摔,碎得更徹底,稀里嘩啦地散得一地,等你再想撿起來,你就湊不了一個整,不是這裡缺一角,就是那裡豁一邊。混世魔王就是不懂得這一點。吃山芋都不曉得從哪裡扒皮,你還摔呢。找死啊。

混世魔王就是覺得虧。走不掉也就算了,最關鍵的是,和別人比起來,他的苦頭並沒有少吃。剛剛來到王家莊的那會兒,混世魔王可以說是下了血本。那哪裡叫幹活,簡直就是拼性命。為什麼呢?就是為了落得一個「表現」。知青們對「表現」這個東西是有標準的,那就是看誰更不要命,看誰拿自己的身子骨更不當東西。誰敢作踐它,敢把它往死里整,誰才算有了「表現」。那陣子混世魔王吃苦頭吃大了。有一句口號是怎麼說的?「要問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要問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老前輩」,還有「兩萬五」,它們是一個標誌,一個尺度,一個永遠也沒有極限的極限。這個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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