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三丫被反鎖在家裡,安穩了。但三丫的安穩是假的,反而使鬥爭升級了。她有她鬥爭的哲學與武器。三丫不吃了,不喝了,絕食了。這是最沒有用的辦法,卻也是一個死心塌地的殺手鐧,我就是不吃,你看著辦。你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餓死。孔素貞的這一頭倒沒有慌張,素貞想,好,丫頭,你不吃——拉倒!不是我不讓你吃的,是你自己和灶王爺過不去。我倒要看看,是你硬,還是灶王爺的手腕子硬。想和灶王爺唱對台戲,你板眼還沒數准呢。餓一餓也好。古人是怎麼說的?飽暖思淫慾,等你耗空了,餓癟了,你再想騷也就騷不動了

。到那時我再收拾你也不遲,遲早要殺一殺你的銳氣。不吃?你不吃我替你吃,我就不相信我還撐死了。我還不信了我。

三丫不吃不喝,孔素貞不愁。孔素貞愁的是怎樣儘快地把三丫拉到佛的這條路上來。只要三丫見了佛,信了佛,她的心裡就有了香火,慢慢地就安逸了,接下來什麼事都會順遂。孔素貞能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到現在,靠的就是心中的香火。要不然,這麼些年的羞辱,早死了幾十回了。雖然國家嚴令不許信佛,但佛還是有的,佛還是要信的。可是,無論孔素貞怎樣偷偷地磕頭、燒香、許願,三丫就是不信。油鹽不進。看起來這丫頭的緣分還是未到,要不就是她沒有慧根了。這樣拖到第三天的下午,三丫的動靜來了,好好的,無端端地微笑了,還十分地詭秘,甜滋滋的。孔素貞以為丫頭想開了,說:「丫頭,想吃了?媽給你做一碗麵疙瘩。」三丫支起自己的胳膊,要起來,卻沒有起得來。三丫望著自己的手指頭,文不對題地說:「我該餵奶了。」孔素貞愣了一下,說:「丫頭你說什麼?」三丫卻笑,細聲細氣地說:「乖。」孔素貞心裡頭一凜,趴到三丫的跟前,把自己的腦袋一直靠到三丫的鼻尖。孔素貞慌慌張張地說:「丫頭,你看著我。」三丫緩慢地抬起眼睛,瞳孔卻不聚光,就這樣和孔素貞對視了,十三不靠,像煙。孔素貞倒抽了一口冷氣,拉緊三丫的胳膊,連聲說:「丫頭啊,不能嚇你媽媽。」三丫在微笑,幸福得缺心眼了。

三丫被鬼迷住了,一定是被鬼迷住了。這個鬼不是別的,只能是狐狸精。孔素貞平日里只相信佛,佛是正念,按理說不應該相信這些,可事到如今,信與不信都很次要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在家裡把狐狸精捉住,趕走。這樣三丫才能有救。情急之下還是想到了許半仙。這還難辦了。

孔素貞和許半仙不和。用孔素貞的話說,「押的不是一個韻。」要說,許半仙在王家莊可是一個乒乒乓乓的人物了。這個女人一個大字都不識,卻有一肚子花花綠綠的學問,黑、白、紅、黃,什麼都懂,什麼樣的道理她都可以對你說一通。尤其精通的是天、地、鬼、神。要是細說起來,這些都是她的童子功了。許半仙年幼的時候就跟在她的父親後面浪跡江湖,沒有一分地,沒有半間屋,就靠一張嘴巴養活了自己的嘴巴。她什麼都不是,惟一的身份就是人在江湖。江湖哺育了她。許半仙從小就磨鍊出了一種常人罕見的卓越才華,除了睡覺,一張嘴永遠在說,一直在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上什麼山,砍什麼柴,下什麼河,喝什麼水。王家莊還有誰沒有聽見過許半仙說話呢,她不只是利索,還正確,永遠正確,完全可以勝任縣級以下的黨政幹部。既然許半仙一直站在正確的一面,那錯的只能是別人。而這一點她「早就看出來了」,「早就說過了」,「你們就是不信」。所以,這麼多年來,許半仙一直是王家莊的積極分子,什麼事都參與,什麼事都少不了她。但是,許半仙對人間的事其實是不感興趣的,只能說,是強打精神。她真正感興趣的不是人,而是鬼,是神,是九天之上和五洋之下。在與人斗的同時,許半仙與天斗,與地斗,與鬼斗,與神斗,與夜間出沒的赤腳大仙和狐狸的尾巴斗。許半仙呼風喚雨,馭雷駕電,從八千里高的高空一直斗到八千里深的地獄,從五百年前一直斗到三百年後,最關鍵的是,許半仙依靠難以理喻的、空前絕後的智慧,神秘地、不可思議地、無師自通地掌握了鬥爭的武器,也就是語言。她精通天語,能夠與上蒼說話,她精通地語,能夠與泥土說話,她同時還精通鬼語、神語。經過她的開導、勸說、許諾、威逼和恐嚇,赤腳大仙與狐狸精屁滾尿流,一直躲在某一個黑暗的角落。在許半仙長期的和愉悅的鬥爭中,王家莊一天一天地好起來了,而狐狸精和赤腳大仙們則一天一天地爛下去了。許半仙戰無不勝,是一個常勝的將軍。某種意義上說,許半仙的存在捍衛並保證了王家莊,她使王家莊的許多人有了寄託,有了安全,有了私下的、秘密的精神保障。

孔素貞偏偏瞧不起許半仙。甚至可以說,結下了梁子。在孔素貞的眼裡,這個女人「不是她娘的正調」,一點周正的樣子都沒有。四十開外的人了,沒做過一樣正經的事體。完全是一個女混混,女流氓。把式樣子,連走路都走不好,橫七豎八,胳膊和腿東一榔頭西一棒,不是母螳螂,就是雌螃蟹。孔素貞看不慣。不理她。在孔素貞看來,這個女人一不下地,二不務農,三不顧家,是一個連討飯都討不好的邋遢貨。還好吃懶做,坑蒙拐騙,完全靠裝神弄鬼來騙吃騙喝,天生就是一個寄生蟲,屬於地痞,應當受到國家和人民的專政。可是,有一樣孔素貞是比不了的,許半仙窮。比貧農還更勝一籌,在劃分成分的時候被定為了「僱農」。這一來她在政治上就有了先天的優勢,成了人上人了。最讓孔素貞忍受不了的是許半仙在批判孔素貞的大會上胡吹、亂說。一有批鬥會,她就來了,唱戲一樣,數來寶一樣,活嘔屎,亂放屁。還有鼻子有眼的,弄得像真的一樣。她就是有這樣的本領,就算是放屁,她也能比旁人放得響,還合轍押韻,臭,悠揚,有要命的鼓動性。大伙兒都喜歡。可別看許半仙那樣風光,孔素貞又是這樣不濟,在做人的這一頭,孔素貞比許半仙還是多了一口氣。這個沒辦法,打娘胎裡頭帶來的。這一點底氣孔素貞是有的,許半仙想必也知道。

孔素貞和許半仙真正結下樑子還是在文化大革命剛剛開始的那會兒。那會兒破四舊抓得緊,佛事一下子做不起來了。但是,在王家莊,一直有個地下的組織,在還俗和尚王世國的帶領下,偷偷摸摸地堅持做佛事。他們有秘密的串連,每過一些日子,她們就要鬼鬼祟祟地集會,鬼鬼祟祟地約定了夜裡的時辰、地點,再鬼鬼祟祟地燃香,鬼鬼祟祟地化紙,鬼鬼祟祟地磕頭,鬼鬼祟祟地做供奉。許半仙不知道從哪裡嗅到了蛛絲馬跡了,要參加。許半仙說,她也是聞著香火長大的。孔素貞心裡頭一陣冷笑,心裡頭說,你聽聽,她也是「聞著香火

長大的」,香火是供奉給佛的,你怎麼能聞?旁門左道的馬腳露出來了。孔素貞在稻田裡找到了王世國,把他拉到了水渠的邊上,表態了,不能夠。這裡頭孔素貞其實是夾了一點私心的。孔素貞拉下臉來,說,許半仙心底子齷齪,不是一個虔誠的人。可以說是賭氣了。說到底也不是賭氣,而是怕這個女人的舌頭太長,把好端端的事情給敗露了。那就什麼也做不成了。

孔素貞這輩子也不想與許半仙這樣的邋遢婆娘搭訕。一句話都不想和她搭訕,瞧不起她。可是,世事難料哇,誰能想到三丫給鬼迷住了心竅呢。老話是怎麼說的?山不轉,它水轉。有什麼辦法呢?孔素貞厚上臉,求她去了。人的脖子為什麼要長這麼細?就是為了好讓你低頭。那就低吧。許半仙在巷口,叉在一條凳子上,兩條腿分得很開,正吼巴巴地啃著玉米稈子。玉米的稈子有什麼好啃的呢?這就要看了。如果光長稈子不結玉米,養料就跑到稈子里去了,很甜,滋味比甘蔗也差不到哪裡去。許半仙一邊咬,一邊嚼,渣子吐得一地。可能是牙縫被塞住了,正在用指甲剔牙,吊著鼻子,歪著眼睛,滿臉的皺紋都到一邊開會去了。孔素貞望著她,想起了三丫,斂住一身的傲,開口了。孔素貞尊了一聲「大妹子」。許半仙張大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孔素貞笑著說:「喊你呢。」許半仙吐了一口,十分麻利地從板凳上蹦起來,一臉的笑,抽出屁股底下的凳子,用衣袖擦了一遍,遞到孔素貞的身邊。孔素貞說:「大妹子你坐。」孔素貞到底講究慣了,人倒了,架子不散,即使在低聲下氣的時候也還是拿捏著分寸。孔素貞說:「大妹子,有事情要請你幫忙呢。」許半仙說:「只要能做得到。」

孔素貞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怎麼開口。

許半仙說:「身子不爽?」

孔素貞說:「非也。」

許半仙琢磨了孔素貞半天,不明白。

孔素貞說:「怕是家裡頭不幹凈,有了髒東西。」

許半仙把眼皮子翻上去,眨巴過了,明白了。——「髒東西」是什麼,別人不明白,她一聽就懂了。許半仙丟下半截子玉米稈,挺出手指頭,指了指巷口,說:「帶路。」

許半仙剛走進孔素貞的院子,孔素貞即刻就把天井的大門掩上了,閂了。進了東廂房,孔素貞說:「是三丫。」許半仙走到三丫的跟前,看了兩眼。孔素貞說:「已經兩三天不吃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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