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是沈翠珍發現端方身上的紅疙瘩的。最先是在臉上,一臉。脫下衣服一看,沈翠珍慌了,端方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全是密密麻麻的紅疙瘩。一張皮簡直就是一個馬蜂窩,瘮人了。沈翠珍的頭皮一陣發麻,額頭上暴起了雞皮疙瘩,以為端方得了什麼急病了。沈翠珍摸了摸兒子的額頭,並不燙。問他哪裡不舒服,端方不耐煩了,臉也紅了,把母親撣在了一邊:「沒你的事。」沈翠珍只能嘴閉,什麼也不再說,什麼也不再問了。尋思了一下,想起來了,這孩子差不多一夜都沒有回來,看來是讓蚊子咬的了。沈翠珍放心了,心裡頭也就有

了底了。沈翠珍是過來的人,一個人被蚊子叮成這樣了,他都能熬得住,他都不知道癢,答案只有一個,做賊了。不是偷雞,就是摸狗。

和誰呢。沈翠珍一邊餵豬,一邊想。心裡頭說不上是生氣還是高興,蠻矛盾的,蠻複雜的。按理說,兒子有這般的能耐,當媽的倒是小瞧了他了。可是,和誰呢?也沒見著這孩子和哪個姑娘有來往啊。也就是三丫來過幾趟。不會是三丫吧?不會的。端方再糊塗,算得清這筆賬。沈翠珍費思量了。讓村子裡的姑娘在腦子裡頭排隊。排了一遍,又排了一遍,沒捋出什麼頭緒。怎麼一點點的苗頭都沒有的呢。沈翠珍突然歪過了腦袋,不停地眨巴眼睛。等她把這幾個月來的日子放在指頭上扳過一遍,結論出來了,三丫。是三丫。只能是三丫。上了這個小狐狸精的當了。別看她那麼老實,越是老實的丫頭就越是有主張,是悶騷的那一類。老實的丫頭要是媚勁上來了,膽子大得能嚇你一個跟頭,沒幾個男人能扛得住。沈翠珍直起腰來,對自己說,個小婊子,下手倒是快,三下五除二就得手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個什麼東西,配不配?!這麼一想沈翠珍冤枉了,自己吃了千般罪、萬般苦,好不容易把端方拉扯到這麼大,眼睛一眨,居然給她弄跑了,都替她忙了!個×丫頭!沈翠珍動了肝火,順手給了豬圈裡的小母豬一巴掌,嘴裡頭罵道:「餓死鬼投的胎呀!」

兒子一定是上當了,一定的,上當了。一定是中了小騷貨的迷魂陣了。端方你糊塗哇,就算你想偷個腥,解個饞,你也不能碰三丫啊。公狗上母狗的身還知道先聞一聞呢,三丫你能碰嗎?啊,躲都來不及。那是個毒蘑菇,是個瘟神,碰上她你要倒八輩子的霉,能碰嗎?啊!不行,得叫過來,問問。但是,話到了嘴邊,沈翠珍又咽了回去。急猴猴地拷問自己的兒子做什麼?兒子是清白的。自己的兒子自己有數,端方一定是清白的!要找就找那個狐狸精!沈翠珍解開自己的圍裙,拔腿就往外走。走到一半,理出頭緒來了,問什麼?到三丫的家裡看一眼就全清楚了。如果三丫的臉上沒有特殊情況,那就不是她了,也免得冤枉了人家。如果是,三丫,也別怪我沈翠珍不想成全你。這麼一想沈翠珍的心裡踏實多了。不過轉一想,沈翠珍還是不放心了,萬一呢?萬一是的呢?還麻煩了。年輕人偷雞摸狗這種事,你要是硬撮合,那真是小母狗配公牛,這邊不下腰,那邊不起蹄;反過來說,他一旦嘗到了甜頭,你想再拉住他,他這個牛鼻子就不一定能拽得過來了。

沈翠珍捋了捋頭髮,拽了拽上衣的下擺,走進了三丫家的天井。一般來說,沈翠珍是不到別人的家裡串門的,更不用說到孔素貞的家裡了。突然站在孔素貞的家門口,就有點事態重大的樣子,容易使人想起「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樣的古話。孔素貞正坐在苦楝樹的陰涼底下剝毛豆,一抬頭,看見沈翠珍站在天井的門口,已經猜出了八九分。因為雙方都明白,又都是做母親的,所以客氣得就有點過度,有了比較虛的成分。其實是拘謹了。兩個女人都從對方的客氣里產生了極其不好的預感,但是笑得太倉促,笑容一時也收不回去,只能掛在臉上。沈翠珍是假裝路過才走進天井的,真的進了門,倒發現自己冒失了。許多話原來還是說不出口的。你總不能剛剛見了素貞的面,劈頭就問,素貞哪,我們家端方昨天夜裡被蚊子咬了,你家三丫也被蚊子咬了吧?你喊出來讓我看一看好不好?說不出口。要是細說起來,沈翠珍和孔素貞平日里的交道並不多,但孔素貞這個女人沈翠珍是知道的,說話辦事向來都講究板眼,又識字,是懂得人情物理的人。雖說成分不好,村子裡的人對她還是敬重的。沈翠珍對她當然也就要高看三分。親家可以不做,但屁只能放在自家的褲子里,不能噴到人家的臉上去。

沈翠珍和孔素貞都坐在苦楝樹的底下,雙方都謙和得很,顯然是沒話找話。但是,所有的話又都是繞著走的,反而像是迴避。既然沈翠珍不肯首先把話題挑破了,孔素貞也就順著杆子爬,和翠珍一起裝糊塗。但是孔素貞嘴上糊塗,心裡卻不糊塗,知道了,三丫昨天晚上會的是端方,這一點是確鑿無疑的了。三丫呀,你心比天高,也不怕閃了脖子?心比天高不要緊,你不能身為下賤;身為下賤也不要緊,你就不能心比天高。兩頭都攤上,三丫,你的活路就掐死了。這麼一想孔素貞的心就沉到了醋缸底,有了說不出的酸。千不該,萬不該,她三丫不該生在這樣的家裡。苦了這孩子了。孔素貞想,還是把話挑破了吧,等著沈翠珍把這門親事給退回來,傷了和氣在其次,臉也就沒地方放了。

孔素貞說著話,臉上和嘴裡都十分地周到,心裡頭卻已是翻江倒海。素貞想,翠珍,都是當媽的人,你也用不著急,你的意思我都懂。承蒙你和我說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七分笑,算是給了我臉面,我不會讓你白跑這一趟。我不會答應三丫和你們家端方好的。這個主我還能做得。別說你不肯,我也不肯。我們沒那個命,我們討不起這樣的晦氣。又扯了一會兒鹹淡,孔素貞終於把話題繞到了紅粉的身上去了。孔素貞裝著想起了什麼,笑起來,說:「翠珍哪,聽說紅粉冬天就要出嫁了,嫁得蠻遠的,是不是這樣?」話題一扯到紅粉,沈翠珍禁不住嘆了一口氣,說:「是啊。瞎子磨刀,看見亮了。」孔素貞誠心誠意地說:「翠珍,你這個後媽也真是不容易。」聽見孔素貞說這樣的話,沈翠珍總算找到了一個知音,伸出手去在孔素貞的膝蓋上拍了兩三下。沈翠珍說:「是啊,從小就聽老人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就是不懂。這父母的心怎麼就可憐的呢?不到了這一步,哪裡能曉得。可憐見的。做父母的最操心的就是兒女的婚事了,就怕有什麼閃失。」孔素貞把話接過來,話中帶話了,說:「翠珍哪,還是你有眼光。要我說,是女兒家就該嫁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嫁遠了,反而親。放在眼皮底下做什麼?」孔素貞說到這兒,沈翠珍就全明白了,心放下了,目光也讓開了。人家素貞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她沈翠珍還聽不明白,那可真是吃屎了。素貞,你的情我領了。沈翠珍眼眶子一熱,反倒不知道說什麼好,想再說幾句,實在又找不出合適的話。胸口裡頭反而湧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裡想,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好人,好人哪。要不是成分不好,這樣的親家母打著燈籠也找不到。沈翠珍清了清嗓子,說:「大妹子,到時候一定來吃紅粉的喜酒。」就打算離開了。沈翠珍剛走到門口,孔素貞想了想,說:「大妹子,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沈翠珍聽得出來,孔素貞這是讓她保密了。這個沈翠珍當然知道,又不是什麼光芒萬丈的事,還說它做什麼。沈翠珍答應了,說:「不說了。到時候來吃紅粉的喜酒。」

沈翠珍從孔素貞的那裡得到了承諾,走了。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只是早早預約了一個吃喜酒的客人。其實是有了收穫,放心了。孔素貞說話向來算數,說一句頂一句,這一點沈翠珍是知道的。沈翠珍最敬重素貞的其實正是這個地方。有些人說話一句頂十句,頂百句,頂千句,又是電閃又是雷鳴,牛氣烘烘,其實是放屁,熏了耳朵還能再臭鼻子。素貞就不一樣了,丁是丁、卯是卯,一字一句都紅口白牙。這麼一想沈翠珍反倒有些心酸了,有了說不出的愧疚,覺得自己對不起人了,腳板底下格外地快,三步兩步就離開了。

孔素貞一個人枯坐在天井裡,就那麼望著地上的毛豆殼,點上了旱煙鍋,很深地吸了一大口。想起這些日子自己的女兒又是剪、又是縫、又是照鏡子、又是拿肥皂咯吱咯吱地搓,真有點欲哭無淚。三丫,我苦命的孩子,你枉費了心機了你。

孔素貞滅了煙鍋,來到了東廂房。三丫還躺在床上,背對著床沿。她的眼睛睜在那兒,眼睫毛一眨一眨的,看得出,是在回味她的心事,正做著睜眼夢呢。孔素貞靜靜地扶住床框,坐下來,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鼻子卻已經酸了。只能伸出手去,拍了拍三丫的屁股。「三丫,」素貞說,「你起來。」

三丫的那頭沒有一點動靜,孔素貞又在三丫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

「媽和你說說話。」

三丫就是不願意回頭。她一臉的紅疙瘩,怎麼見人?她不願意讓人看見,哪怕是自己的親媽。

孔素貞吸了一回鼻子,說:「三丫,媽和你說說話。——聽見沒有?」

三丫說:「不要煩我。」

孔素貞說:「三丫,你要是不願意,你就當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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