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榆木疙瘩養成了一個毛病,每天都要花很長的時間盯著沈翠珍送過來的那兩隻蘆花雞。只要閑下來,榆木疙瘩就要點上他的旱煙鍋,坐在門檻上,對著那兩隻蘆花雞發愣。榆木疙瘩沒什麼本事,人老實,要不然大伙兒怎麼會喊他榆木疙瘩呢。可有一樣,榆木疙瘩在伺弄家禽方面是個行家。對雞的脾性,榆木疙瘩很了解了。雞喜歡合群,所有的家禽都喜歡合群。別看它們整天散落在外面刨食,其實是「一家一家」的。白天里刨完了食,天一黑,它們自己會往「家裡」走,永遠都錯不了。一旦來了新夥伴,你不能放,一放就跑了。關鍵是要

擺在家裡「悶」。「悶」上一些日子,就好了。在這一點上家畜就不一樣。家畜們生性孤傲,自尊而又自大,往往守得住寂寞。比方說,牛,比方說,驢,它們自得其樂。該忙的時候忙,該閑的時候閑,真正做得到獨來獨往。

大棒子去了,但兩隻蘆花雞來了。剛開始的那幾天,兩隻蘆花雞有點怯,光知道躲在角落裡,側著腦袋,一愣,又一愣,不敢和別的雞搶食。慢慢地熟悉了,好了。現在已經合群了。對榆木疙瘩來說,它們不光是兩隻雞,也還是大棒子。望著它們,也等於看見大棒子了。榆木疙瘩對這兩隻蘆花雞特別地愛惜,甚至都到了護短的地步。要是有哪只雞敢欺負它們,榆木疙瘩會把那隻惹事的雞捉過來,刷它的尖嘴巴。一邊打還一邊罵,日親媽媽的。

這兩隻蘆花雞算是被榆木疙瘩「悶」過來了,但是,卻不願意在榆木疙瘩的家裡下蛋。一有空就偷偷跑回端方家的草垛子上,下完了蛋再回來。回來就喊:咕咕嘎——,咕咕嘎——,咕咕、咕咕嘎——。這是告訴它的主人,它下了蛋了。榆木疙瘩的心很細,花了一整天的功夫盯梢它們,答案找到了,就在端方家的草垛子上。這兩個東西吃裡扒外了。榆木疙瘩特別地恨。他拿著溫熱的雞蛋,來到佩全的面前,把情況向佩全說了。佩全什麼都沒有說,佩全那一天他把端方打成那樣,端方一直不肯還手,心裡頭對端方反而有了幾分的怵。佩全說:「算了。把兩隻雞賣了吧。」榆木疙瘩的脖子歪了,說:「不賣。」

紅旗卻咽不下這口氣。老實說,在處理大棒子的事情上,紅旗就一直沒有咽得下這口氣。大棒子死了,網子還活蹦亂跳,憑什麼呀?少說也得讓他吃點苦頭。紅旗對佩全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沒有理由,紅旗就喜歡這樣。紅旗喜歡對一個人忠心耿耿,這樣心裡頭舒服,日子過起來也踏實。紅旗永遠都要跟在佩全的後頭,做佩全手下的積極分子。紅旗決定為佩全做點什麼,當天下午就把網子收拾了。紅旗用麻袋悄悄套住了網子的腦袋,摁在牆角,一頓拳打腳踢。誰都沒有看見。網子的鼻子和腦袋都破了,哭著回家了。王存糧把網子拉到自己的跟前,瓮聲瓮氣地問:「誰幹的?」網子說不出。網子說他的腦袋被人用麻袋蒙住了,什麼也看不見。王存糧憋了三四口氣,到底憋不住了,衝到牆角就操起了扁擔。好在端方在家,一把拽住了。死死地摁住了。

端方說:「你找誰去?」

王存糧說:「我找榆木疙瘩!」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不是他。」

王存糧梗起腦袋,說:「不是他是哪個?」

端方說:「反正不是他!」

網子被人暗算了,最傷心的當然還是沈翠珍。對網子來說,這樣的處境其實很危險了。沈翠珍望著網子頭上的血,衝到了天井的外面,突然就是一聲嚎哭。她對著空無一人的巷口,一邊哭,一邊罵。紅粉也出來了,站在後媽的旁邊,沒有哭,嗓子卻比後媽還要大。這一對平日里不和的母女終於走到了一起,齊心協力。她們對著天,對著地,對著空洞洞的巷口詛咒痛罵。紅粉的詛咒刻毒而又兇猛,威力巨大,卻沒有一個人出面,沒有一個人接她們的話茬。連一個勸的人都沒有。

到了晚飯時分沈翠珍和紅粉才平息下來。不平息下來又能怎麼樣呢?其實她們有數,這件事和榆木疙瘩家有關。一定有關。但是,沒有證據,你就不能血口噴人。王存糧不吭聲了,紅粉不吭聲了,沈翠珍也不吭聲了。但是不吭聲並不等於事情過去了,相反,只是一個開始。一家子都明白這樣的道理,這件事要是處理不好,麻煩的日子還在後頭,說不定網子或端正還會有什麼兇險。老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要是總被人惦記著,日子是沒法過的。端方沒有說話,卻有了堅定的主張。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他一定要讓王家莊的人看看,惹到他端方的頭上,究竟能落到什麼好。這件事必須了斷,今天就了斷。

吃晚飯的時候端方給網子盛了一碗稀飯,自己也盛了一碗,交代了幾句,出去了。沈翠珍看了一眼端方,心裡頭極不踏實,說:「你做什麼去?」端方什麼也不說。沈翠珍又追了一句:「你做什麼去?」端方還是什麼都不說。端方帶著網子,手裡頭端著碗,四處瞎逛,最終來到了河邊。端方終於看見了佩全了,大路、國樂和紅旗他們都在。這就好,端方對自己說。佩全他們圍成了一小圈,每個人都端著各自的晚飯碗,正在說話。端方走上去,笑著和佩全打了一個招呼。佩全沒有料到端方會和自己這般客氣,有些詫異,連忙笑了笑。端方順便和大路也打了招呼,還有國樂,還有紅旗。端方注意到一個小小的細節,端方和紅旗打招呼的時候紅旗向佩全的身後挪了一小步。端方看在眼裡,都看見了。佩全剛想和端方說些什麼,卻看到了網子腦袋上的傷。網子傷得不輕。佩全眨巴了幾下眼睛,雖說不知情,卻猜得出發生了什麼,拿眼睛看四周的幾個人。端方順著佩全的目光打量過去,佩全和端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過去。一遍掃下來,佩全的心裡有了幾分的數,端方的心裡同樣有了幾分的數。但是,誰都不提,就當沒這檔子事。端方吃完了,把手裡的碗筷遞到網子的手上,叫網子拿回去。端方看著網子走遠了,來到佩全的身邊,一隻手搭在佩全的肩膀上,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商量似的。端方和佩全一起走出去四五步,從佩全的手上取下飯碗,放在了地上。佩全不知道端方要做什麼,很不自在地笑了笑,說:「做什麼?」端方說:「佩全,你也看見了,我們家網子被人打了。」

佩全說:「不是我。」

端方說:「我知道不是你。這種事你做不出。」

佩全說:「那你來找我做什麼?」

端方說:「我們家網子是被狗咬的。」

佩全笑了,說:「你找狗去啊。」

端方沒有再說話,突然弓起膝蓋,十分兇猛地撞在了佩全的小肚子上。大路、國樂和紅旗都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佩全已經倒在地上了。端方的這一下可是使足了力氣,佩全又是飽肚子,疼得說不出話,氣都喘不出。「找狗去?」端方大聲喊道,「找狗去我丟不起那個人!——老子要打的就是狗的主人,老子打你!狗咬一次人,我打你一次,咬兩次人,我打你兩次!」

端方喘著氣,說:「佩全,不服氣你起來。」

大路、國樂和紅旗都圍上來了。端方沒有走,就站在他們的中央。他在等。他是有準備的,腰裡頭帶了傢伙。他想好了,不管是誰,不管吃了誰的苦頭,他都不理。他今天只盯著一個人,那就是佩全。他在等佩全站起來。佩全終於起來了,他沒有撲到端方的身上去,只是弓著腰,在那裡喘氣。看起來他一時半會兒是還不了手了。端方也沒有再動手,卻把紙煙掏出來了,叼了一根,給了紅旗一根,給了大路一根,給了國樂一根。最後,給了佩全一根。佩全沒接。端方的手就舉在那兒,最終,還是接過去了。紅旗從端方的手上搶過火柴,幫大伙兒點上了。沒有人說話。一幫人就那麼悶著腦袋,認認真真地吸煙。香煙真是個好東西,是男人就應該叼上它。

就這麼抽著煙,端方把話題叉開了,開始了說笑,網子的事一個字都沒有再提。端方對佩全客客氣氣的,佩全對端方也客客氣氣的,都像是多年的朋友了。不過周圍的人看得出,端方今天在佩全的頭上拉屎了。不僅把屎拉了,甚至把尿尿了,甚至把屁放了。佩全這一回完全跌軟了,是個蠟燭坯子,散了一褲襠的雄。

臨了,端方把煙頭掐滅了,丟在了一邊。端方說:「佩全,過去的事我們都不再提。我對天發誓,從今往後,我不惹你。你呢,也不要惹我。」端方通情達理了,說,「我們就算清了。好不好?」

佩全說:「好。」

端方說:「你想好了,我再問你一遍,好不好?」

佩全看了看四周,斬釘截鐵了,說:「好!」

端方說:「你們都姓王,——大伙兒說呢?」

大伙兒說:「好。」

王存糧一直站在一棵樹的後面,沒有出面。但是,他都看見了,他都聽見了。王存糧無比地寬慰,突然就想起了一句老話,養兒如羊,不如養兒如狼。端方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想到三丫在他的家裡,正在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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