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一直努力著為端方做媒的大辮子帶來了好消息,卻不是時候。女方的母親也是,別的倒不急,一定要先把端方拉過來,「相」一下。沈翠珍有些為難。眼下的端方鼻青臉腫的,臉上的傷還淤在那兒,怎麼見面呢。沈翠珍說,端方現在的模樣「絕對不是他真實的水平」。大辮子不說話,想了想,說:「起碼要看一眼相片吧。」這可把沈翠珍難住了,端方哪裡有相片?他這樣的家境,哪裡拍得起。好在沈翠珍是一個活絡的女人,有主意了,立即把端方的高中畢業合影翻了出來,用指甲在端方的下巴那兒划了一道很深的痕。大辮子接過畢業照

,雖說一眼就找到了端方,畢竟是合影,小模小樣的,臉上的七孔也不清晰,看不出什麼來。大辮子接過端方的高中畢業照,笑了,說:「翠珍哪,你真是有主意,做女人真是屈了你這塊料了。」

但是女方就是死心眼,在「先看人」這個問題上不肯通融。大辮子把端方的畢業紀念照退回到翠珍的手上,重複了女方的意思。翠珍自言自語說:「怎麼會有這樣不通物理的人家?」心裡頭已經冷了一大半。大辮子看著翠珍的臉色,心裡說,你沈翠珍光生了三個兒子,到底沒有親生的閨女,哪裡能懂得丈母娘找女婿的謹慎。翠珍不放心地說:「大辮子,你沒有說端方挨打的事吧?」大辮子說:「那件事多晦氣,提它做什麼?沒提。一個字都沒提。」翠珍想,大辮子到底是大辮子,說話辦事就是牢靠,是個妥當人。大辮子說:「見還是不見?我要回話呢。」翠珍沒有說話,回房間去抓了十個雞蛋,塞到了大辮子的手上,笑著說:「大辮子,下次還要麻煩你。」大辮子客氣了一回,聽出意思來了,這件事拉倒了,就撂在這兒了。翠珍這個人她大辮子是知道的,別看她嫁過兩次男人,回頭草她還不吃。是一頭母犟驢子呢。

端方現在的模樣的確不是他「真實的水平」,一身一臉的傷,難免要往合作醫療那邊跑。跑多了,換藥反而是其次,倒成了喝汽水了,順便再和興隆聊聊。興隆好歹當過兵,見過大世面,談吐裡頭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地方。概括起來說,就是一門心思建議端方去當兵。總是呆在王家莊,「不是把自己呆成一棵樹,就是把自己呆成一頭豬。」興隆這般說。還有一句話也是興隆一直掛在嘴上的:「好歹弄一把衝鋒槍玩玩,弄好了還能弄一把手槍玩玩。」這句話端方愛聽,主要是好玩。興隆偏偏不說「提干」,就是要說「弄一把手槍玩玩」。一來二去,端方的心思慢慢地被他說動了。是啊,弄一把手槍玩玩,挺好的。

沒想到吳蔓玲在這個下午走到合作醫療來了。吳蔓玲和混世魔王一樣,也是南京來的知青,可現在人家已經是王家莊的支部書記了。要是細說起來的話,端方和吳蔓玲並不怎麼熟,幾乎沒有單獨地說過什麼話。為什麼呢?因為這兩年端方一直在中堡鎮,又不怎麼回家,打交道的機會自然就少了。兩年前呢,兩年前端方的個頭還沒有躥上來,看上去就是一個營養不良的少年,又瘦又小,吳支書哪裡能注意到他。所以,雖說都是王家莊的人,兩個人其實很生分。吳蔓玲是挺著她的手指頭進來的,她的手指被什麼東西劃破了,正在流血。吳蔓玲的臉上一直在微笑,看起來這一點點小傷對她這個鐵姑娘來說實在也算不上什麼,家常便飯了。吳蔓玲跨過了門檻。引起端方注意的卻不是她手上的血,而是吳蔓玲的腳,準確地說,是吳蔓玲的腳丫。她赤著腳,腳背上沾了一層泥巴,一小半已經幹了,褲管一直卷到膝蓋的上方。端方注意到,吳蔓玲烏黑的腳趾全部張開了,那是打赤腳的庄稼人才會有的狀況。吳蔓玲的腳丫給了端方無比深刻的印象。端方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吳支書。」

吳蔓玲瞥了一眼端方,笑起來,說:「是端方吧?——個端方伙,學的哪塊的,不喊吳大姐,還無支書有支書的呢。」

端方嚇了一大跳。倒不是吳蔓玲一口喊出了他的名字,而是她的口音,她說話的口氣。吳蔓玲一點南京腔都沒有了,一嘴王家莊的話,十分地地道,簡直就是王家莊土生土長的一個村姑。吳蔓玲看了一眼端方臉上的傷,說:「佩全這個狗東西,下手那麼重。好長時間不說他了。」端方連忙說:「都過去了。」吳蔓玲笑眯眯地,輕聲說:「不學好。有力氣不下田幹活,打架!什麼時候給你們辦個學習班,好好給你們緊一緊發條,收收你們的賤骨頭。」端方知道吳支書這是在批評了,但是,口氣是親的,帶有家長里短的熱情,是軟綿綿的一巴掌,心裡頭反而很受用。沒想到吳蔓玲這麼平易近人,一說話就春風撲面,能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就這麼說著話,吳蔓玲已經親自給傷口消過毒,灑上消炎藥,蒙上紗布,自己給自己包裹好了。一點也沒有麻煩興隆。一切都妥當了,端方以為吳蔓玲會坐下來,慢慢說兩句閑話的。卻沒有。吳蔓玲沒那個閑功夫。風風火火地進來的,風風火火地又走了。端方望著吳蔓玲的背影,突然想起來了,吳蔓玲其實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可人家說話辦事已經像一個長者了,可以說很威嚴,也可以說很慈祥,不僅不討厭,反而更輕鬆、更活潑、更有趣。端方以前一直以為吳蔓玲是一個傲慢的人,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一口地道的鄉下口音已經充分說明這個問題了。但是,有一個問題倒把端方迷惑住了,吳蔓玲好聽的南京話哪裡去了呢?還有,她好看的模樣又是到哪裡去了呢?

看見吳蔓玲走遠了,興隆拿出汽水,自己一瓶,端方一瓶。興隆喝了兩口,臉上掛上了意味深長的微笑,突然說:「端方,你可要對人家好一點。」

這句話有點沒頭沒腦了,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

端方問:「對誰好一點?」

興隆的嘴巴往外努了努,顯然是指吳蔓玲了。

端方不明就裡,問:「為什麼?」

興隆說:「你還想不想當兵去?」

端方說:「想啊。」

興隆說:「還是啊。人家不鬆口,你當什麼兵?傻小子你記住了,你的命就在她的嘴裡,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句話,也可以是她嘴裡的一口痰。」

為了更加直觀地解釋這一點,興隆咔了一口,吐向了門外。興隆的痰沒能飛遠,在門檻的內口掉下來了,趴在地上,像一攤雞屎。吳蔓玲是一九七四年的三八婦女節當上王家莊的大隊支部書記的。說起來也真是,王家莊在二月二十一號那一天出了一件事,原來的支部書記在二月二十一號被人堵在了床上。吳蔓玲三月八號就續上去了,一切都水到渠成。原先的支部書記叫王連方,一個男將,面相蠻厚道的一個人。然而,老話是怎麼說的?男人的面相有兩張,一張掛在臉上,一張躲在褲襠。一般來說,可以相信的並不在臉上,反而躲在褲襠。就說王連方吧,王連方的那張臉特別地老實,很本分,甚至還有那麼一點憨。誰也想不到他是個「憨臉刁」,褲襠里的小二子可刁滑了。王連方在女人的面前有一手,從不使蠻,不玩霸王硬上弓的那一套,相反,可憐巴巴的。他要是喜歡上哪個新媳婦了,往往會特別地客氣,方方面面都照顧。逮准了機會,笑眯眯地對人家說:「幫幫忙,幫幫忙哎。」所謂「幫幫忙」,說白了,其實就是叫婦女們脫褲子。「幫幫忙」是王連方的一個口頭禪,十分地文雅、十分地隱蔽、聽上去像從事正經八百的工作。事實上,在某些特定的時候,婦女們就是「工作」,赤條條的,顫抖抖的,放在被窩裡面,讓王連方去「忙」。王連方究竟讓多少婦女們「幫」過「忙」,誰也不知道。有一首順口溜在私下裡是這樣流傳的:王連方,實在忙,

到處都是丈母娘。

丈母娘,也姓王,

名字就叫王家莊。可是,王連方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作死了。你的小二子再忙,你也不能叫軍嫂給你幫啊。那不是往槍口、往炮口、往坦克上撞么?他偏偏撞上了。結果呢,被軍嫂的婆婆堵在了床上。王連方的政治生命當即就粉身碎骨。

王連方「下去」了,吳蔓玲呢,「上來」了。說起吳蔓玲來,鄉親們的話可就多了,她的事迹可以說上一籮筐,一笆斗,說不完的。剛剛來到王家莊,吳蔓玲就喊出了一句口號,也就是最著名的「兩要兩不要」:要做鄉下人,不要做城裡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吳蔓玲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隨便舉一個例子,第一年的冬天,隊長安排生產隊的男將們去挑大糞,吳蔓玲不同意,站起來了。她也要挑。生產隊長難辦了。其實隊長這樣是有道理的,挑大糞可不是一般的活,累不說,關鍵是太臟。大糞哪裡是什麼好東西?別看它在茅坑裡頭不顯山、不露水,你要是真的動了它,糞舀子一攪和,它的厲害出來了,能臭出去三里地,張牙舞爪,狗都不理。女人們哪裡吃得消。吳蔓玲偏偏不信這個邪,她堅持說:「男同志能做到的,我們女同志也一定能夠做到。」這句話其實是毛主席說的,可是,經吳蔓玲這麼一說,你感覺不到她在背誦毛主席語錄,就像是她說的,脫口就出來了。這起碼能說明兩個問題:第一,毛主席這個人說話向來是靠船下篙的,要麼不說,要說就說出廣大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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