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三伏天的夜晚,巷口的水泥橋,也就是「洋橋」上躺滿了人。洋橋實在是夏夜最好的去處。天井裡沒有風,巷子里沒有風,但是,橋上有。風行水上,哪一個庄稼人不懂得這個?風很小,只有一絲一縷,可那畢竟是風,反而加倍地珍貴,從身上滑過的時候分外涼爽,幾乎就是一次小小的驚喜。來到洋橋上的大多是孩子,還有年輕人,十分地擁擠。洋橋其實很窄,只有三塊預製板那麼寬,躺上人,橋面上其實就塞滿了。不過不要緊,不影響行人。納涼的人統統把腦袋靠在一邊,另一邊都是腿,腿與腿之間反正是有空隙的,行走的人小心一

點跨過去就是了。一點也不影響行走。人們躺在橋面上,一邊供蚊子咬,一邊說說話,再不就是仰望著星空。三伏天里的星空真是太好看了,夜空分外地晴朗,每一顆星斗都像棉花那樣碩大,那樣蓬鬆,一副憨樣子,靜悄悄地在天上瘋。星空廣闊無垠,簡直就是豐收的棉花地。還有流星,它們把夜空突然照亮了,像一把刀,在黑布上劃開了一道雪亮的口子。流星飛遠了,這就是說,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咽下了最後的一口氣。每一顆流星都是一個故事,是一個死亡的故事。然而,因為死亡離自己太遠,與悲傷無關了,成了瞬間的風景。不能不說的則是銀河。銀河真的就是天上的一條河,它由密密麻麻的星星積累起來,一顆星就是一滴水,星光浩瀚,波光粼粼,成了名副其實的一條河,靜悄悄地流淌著銀光。銀河是庄稼人的時鐘,不同的是,它是一座大時鐘,報告的不再是一天的二十四個小時,而是一年的四季。銀河是一對巨大的指針,如果正對著南北,那就是秋收了。掛角斜過來呢,那一定是中秋,該是吃菱角的時候了。而銀河一旦正對著東西,冬天就要來到啦。這個連孩子們都懂。他們這樣唱道:

銀河南北,

收拾倉屋。

銀河掛角,

雞頭菱角。

銀河東西,

收拾棉衣。

銀河在天上,無限地遙遠。其實也不遠,就在鼻子的上面。如果你的手向上伸一下,再伸一下,再伸一下,也許就能摸到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銀河安安靜靜地淌在天上,人們安安靜靜躺在橋上,王家莊的夏夜就是這樣一個基本的格局。其實三伏天的夜間並不安靜,反而比白天喧鬧多了,為什麼呢?是因為稻田裡的那些青蛙們。天一黑,青蛙就鼓噪起來。畢竟有些遠,澎湃,卻渺茫,然而,青蛙實在太多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它們擁擠,沒心沒肺,就會拼了命地喊叫。彷彿熱熱鬧鬧,其實還是寂寞。它們的叫聲匯聚在一起,有了開闊的縱深,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又朝四面八方傳遞而去。——三伏天的夏夜正是這樣,天上的星星在熱鬧,地上的青蛙也在熱鬧,而村子裡反倒安靜了,稱得上枯寂。每個人的身影都黑咕隆咚的,像一口井,每一口井都有自己的吊桶,上,或者下,深不見底。

那些老人和婦女們大多不願意到洋橋上去。他們更願意守護在家門口的巷子里,這裡更自在。尤其是婦女們。只要生過孩子,她們會呆在漆黑的巷子里,像男人一樣光起了背脊。她們把自己的上身脫光了,光著胸脯,端坐在黑暗裡頭,手裡拿著芭蕉扇,一邊扇,一邊拍蚊子,嘴裡還嚼著舌頭。她們的奶子掛在胸前,十分秘密地跟隨著扇子左搖右盪。她們戲稱自己是賣茄子的。小本的生意,一共只有兩個。也沒人買,所以天天賣。

三丫的母親孔素貞也是這樣,每天晚上坐在天井裡賣茄子。孔素貞是一口特別的井,水格外地深。更糟糕的是,她這口井裡有兩隻桶,第一隻是她的兒子,紅旗,一大把的歲數了,至今還討不到老婆。第二隻是一個閨女,三丫,年紀也不小了,到現在還沒有婆家。這兩隻桶每天就懸在孔素貞的心裡,不是它上去,就是你下來。唉,鬧心了。對紅旗,孔素貞基本上是死心了,腦子少零件,都這個歲數了還跟在佩全的屁股後頭鬼混,不說他了。指望不上的。三丫則不一樣。三丫是孔素貞心頭的肉,孔素貞所有的牽掛都在她的身上了。三丫近來的舉止有些怪,再也不到洋橋上去了,每天天一黑就進屋了,上床了。孔素貞畢竟是過來的人,有數得很,這丫頭騷了,發情了,一定是看上什麼人了。這是素貞最為擔心的時刻。素貞搖著扇子,想起了自己年輕的光景。孔素貞年輕的時候倒是享過幾天的福,生在一個本分、勤快的人家。家底子殷實,有十幾畝的水田。素貞的父母是那種能吃苦又節儉的庄稼人,吃穿上頭一直都不犯愁,每一年都有所盈餘。哪知道一解放,家裡的那十幾畝水田要了她們家的命,等划過階級,壞事了,是地主。素貞還好,心裡頭有佛,想得開,反正這個歲數了,年輕時到底過過幾年好日子,也不虧。難就難在兒女。他們吃過什麼?穿過什麼?什麼也沒有。都是自己前世的孽。孔素貞沒有作過孽,但她過完的好日子就是孽。別人冬天沒有棉鞋,她有。別人不識字,她認得三字經,還背過幾十首唐詩和宋詞。這些都是孽。是孽就必有報應,萬萬沒有料到,報應到自己的骨肉上去了。這是孔素貞最揪心的地方。滿腦子都是血。現如今兒女大了,得娶吧,得嫁吧,困難了。說起來三丫是不用愁的,一個丫頭家,橫豎嫁得出去,更何況三丫有這般的模樣。其實最難的恰恰是這個丫頭。依照孔素貞的意思,原打算用三丫給紅旗換一門親的,在施家橋,都說好了。三丫卻不答應。她看不上。三丫什麼都不說,一雙好看的眼睛就盯著天井裡的那口井,意思都在那兒。素貞看見了,心都涼了,直發毛。狠不下心來了。素貞心一軟,退回去了。這一退不要緊,兩個人的大事到現在都沒有著落。要是細說起來,倒不是偏心,素貞真心喜歡的還是自己的丫頭。丫頭像自己。紅旗傻一點,丑一點,都不讓孔素貞傷心,孔素貞傷心就傷心在兒子的身上永遠也脫不了一副下作的奴才相,賤,一點血性都沒有。既不像媽,又不像爸,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三丫呢,反過來了,血性又嫌旺了一點,心氣又嫌高了一點。這一點都隨她這個當媽的。當年的孔素貞也是一個說一不二的主,她的父母給她說過一回親,在中堡鎮上,一個柳姓的裁縫家。素貞死活不依,就是喜歡長工的兒子王大貴,最終還是下嫁了。知女莫如母,素貞是知道的,三丫這孩子和自己一個樣,不是什麼樣的男將都可以隨便將就。看不上眼,就岔不開腿。要是「那時候」,無所謂了,當媽的由著你。可三丫你「現在」能犟么?都什麼年代了?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三丫的褲襠不香啊。利用歇夏的光景,三丫向她的媽媽要了幾塊錢,扯了一塊十分便宜的洋布,水紅的底子,蝴蝶花瓣的花色,替自己縫了一件花褂子。雖說是便宜貨,到底是新的,鮮刮,三丫的針線又好,上了身很得體,還是稱心如意了。三丫穿上花褂子,一天裡頭在村子裡轉悠了好幾個圈,其實也不是現寶,而是有她的小九九,想碰見端方。想讓端方看一眼。三丫拿針線的時候自己給自己下了一個賭注,要是新褂子上身的時候一出門遇上端方了,就算有了盼頭,遇不上,那就不好了。三丫沒有如願,一開頭就不順遂。其實是礙不上的。可女孩子家到了這樣的歲數總難免有一些怪異的念頭,神神叨叨的了。三丫沒有碰到端方,十分地挫敗。要是細說起來,三丫喜歡上端方的時間並不長,就是在麥收的時候。端方勤力,壯實,一點都不怕苦,不擺知識分子的臭架子,一下地就給了王家莊的姑娘們一個別樣的印象。其實三丫並沒有動過端方的心思。三丫很知趣。以她自己這樣的條件,對於條件太好的小夥子,三丫是不敢的。哪裡能輪到她呢。可事情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不敢,就越是會撞上。那一天三丫正站在跳板上,往水泥船上裝麥把。端方挑著麥把過來了。端方的身子沉,腳重,一腳下去跳板就晃蕩起來,三丫沒留神,差一點被跳板顛到水裡去。端方一把揪住了三丫的胳膊,這才站穩了。三丫在回頭的時候看見了端方的笑,他笑得太特別了,事後想起來,只能用「乾淨」去形容。端方笑得真是乾淨,和好看不好看沒有關係,就是乾淨。三丫喜歡。端方一把拉住三丫的胳膊,說:「對不起了三丫。」三丫在王家莊這麼多年了,還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對不起」。這樣的言談舉止也透著一股子乾淨。三丫喜歡。「對不起」,就三個字,太動人了,簡直具有催人淚下的魔力。三丫的眼珠子到處躲,再也不敢看端方。最後,卻鬼使神差,一雙眼睛落在了端方的胸脯上。端方胸脯上的兩大塊肌肉鼓在那兒,十分地對稱,方方的,緊繃繃的。三丫的目光就那麼不知羞恥地落在端方赤裸的胸前,失神了,痴了。下巴也失去了力量。心口突然被劃開了一道口子,有一樣東西流淌過去了。很暈。到底是丫頭家,三丫知道,自己出事了。是大事。一回家就哭了一夜。

哭完了,三丫的自覺性和自制力還是佔得了上風。她是不配的。端方剛剛畢業,還有無盡的前景在等著人家,不能用自己的成分去拖住人家。無論心裡頭冒出什麼芽來,三丫都要把它掐了。三丫有三丫的辦法,每天拼了命地幹活,只要還有一絲力氣,三丫都把它耗在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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