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麥子黃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氣神一下子提升上來了。在田壟與田壟之間,在村落與村落之間,在風車與風車、槐樹與槐樹之間,綿延不斷的麥田與六月的陽光交相輝映,到處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陽在天上,但六月的麥田更像太陽,密密匝匝的麥芒宛如千絲萬縷的陽光。陽光普照,大地一片燦爛,壯麗而又輝煌。這是蘇北的大地,沒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無際,同時也就一覽無餘。麥田裡沒有風,有的只是一陣又一陣的熱浪。熱浪有些香,這厚實的、寬闊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喚,該開鐮了。是的,麥子黃了,該開鐮了。

庄稼人望著金色的大地,張開嘴,眯起眼睛,喜在心頭。再怎麼說,麥子黃了也是一個振奮人心的場景。經過漫長的、同時又是青黃不接的守候之後,庄稼人聞到了新麥的香味,心裡頭自然會長出麥芒來。別看麥子們長在地里,它們終究要變成莧子、饅頭、疙瘩或麵條,放在家家戶戶的飯桌上,變成庄稼人的一日三餐,變成庄稼人的婚喪嫁娶,一句話,變成庄稼人的日子。是日子就不光是喜上心頭,還一定有與之相匹配的苦頭。說起苦,人們時常會想起一句老話: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其實這句話不是庄稼人說的,想一想就不像。說這句話的一定是城裡人,少說也是鎮子里的人。他們吃飽了肚子,站在櫃檯旁邊或剃頭店的屋檐下面,少不了說一兩句牙疼的話。牙疼的話說白了也就是瞎話。和庄稼人的割麥子、插秧比較起來,撐船算什麼,打鐵算什麼,磨豆腐又算得了什麼?麥子香在地里,可終究是在地里。它們不可能像跳蚤那樣,一蹦多高,碰巧又落到你們家的飯桌上。你得把它們割下來。你得經過你的手,一棵一棵地,把浩浩蕩蕩的麥子割下來。庄稼人一手薅住麥子,一手拿著鐮刀,他們的動作從右往左,一把,一把,又一把。等你把這個動作重複了十幾遍,你才能向前挪動一小步。人們常用一步一個腳印來誇獎一個人的踏實,對於割麥子的庄稼人來說,跨出去一步不知道要留下多少個腳印。這其實不要緊,庄稼人有的是耐心。但是,光有耐心沒有用,最要緊的,是你必須彎下你的腰。這一來就要了命了。用不了一個上午,你的腰就直不起來了。然而,這僅僅是一個開始。當你抬起頭來,沿著麥田的平面向遠方眺望的時候,無邊的金色跳蕩在你的面前,灼熱的陽光燃燒在你的面前,它們在召喚,它們還是無底的深淵。這哪裡是勞作,這簡直就是受刑。一受就是十多天。但是,這個刑你不能不受,你自己心甘情願。你不情願你的日子就過不下去。庄稼人只能眯著眼睛,張大了嘴巴,用胳膊支撐著膝蓋,吃力地直起腰來,喘上幾口氣,再彎下腰去。你不能歇。你一天都不能歇,一個早晨的懶覺都不能睡。每天凌晨四點,甚至是三點,你就得咬咬牙,拾掇起散了架的身子骨,回到麥田,把昨天的刑具再揀起來,套回到自己的身上。並不是庄稼人賤,不知道體恤自己,不知道愛惜自己,不是的。庄稼人的日子其實早就被老天爺控制住了,這個老天爺就是「天時」。聖人孟老夫子都知道這個。他在幾千年前就坐著一輛破牛車,四處宣講「不誤農時」,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農時」是什麼?簡單地說就是太陽和土地的關係,它們有時候離得遠,有時候靠得近。到了近的時候,你就不能耽擱。你耽擱不起,太陽可不等你。麥收的季節你要是耽擱下來了,你就耽誤了插秧。耽擱了插秧,你的日子就只剩下一半了,過不下去的。所以,庄稼人偷懶了可不叫偷懶,而叫「不識時務」,很重的一句話了,說白了就是不會過日子。都說庄稼人勤快,誰勤快?誰他媽的想勤快?誰他媽的願意勤快?都是叫老天爺逼的。說到底,庄稼人的日子都被「天時」掐好了生辰八字。天時就是你的命,天時就是你的運。為了搶得「天時」,收好了麥子,庄稼人一口氣都不能歇,馬上就要插秧。插秧就更苦了。你的腰必須彎得更深。你的身子骨必須遭更大的罪。差不多就是上老虎凳了。所以說,一旦田裡的麥子黃了,庄稼人望著浩瀚無邊的金色,心裡頭其實複雜得很。喜歸喜,到底也還有怕。這種怕深入骨髓,同時又無處躲藏。你只能梗著脖子,迎頭而上。當然,誰也沒有把它掛在嘴唇上。庄稼人說不出「人生三樣苦,撐船打鐵磨豆腐」那樣漂亮的話來。說了也是白說。老虎凳在那兒,你必須自己走過去,爭先恐後地騎上它。

不怕的人有沒有?有。那就是一些後生。所謂愣頭青,所謂初生的牛犢。端方就是其中的一個。端方是利用忙假的假期回到王家莊的,其實還是一個高中生,眼見得就要畢業了。端方在中堡鎮念了兩年的高中,並沒有在書本上花太多的力氣,而是把更多的時光耗在了石鎖和石擔子上。端方話不多,看上去不太活絡,卻在中堡鎮結交了一些鎮上的朋友,都是舞拳弄棒的內手。端方跟在他們的後頭,其實是沖著那些石鎖和石擔子去的。雖說身子單薄,沒什麼肉,但端方天生就有一副開闊的骨頭架子,關鍵是嘴潑,牙口壯,一頓飯能咽下七八個大饅頭。高中兩年,端方換了一個人,個子躥上來不說,塊頭也大了一號,敦敦實實的,是個魁梧穩健的大男將了,隨便一站就虎虎生風。端方帶著他一身的好肉和一身的好力氣回到了王家莊,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床被褥、一隻木箱子和兩把鐮刀。端方是知道的,忙假一完,一眨眼就是畢業考試。考過試,掖好畢業證書,他就是王家莊的社員,一個正式的壯勞力了。

端方在鎮子上拼了命地練身體有端方的理由。端方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對,有時候還動到手腳。端方得把力氣和體格先預備著,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端方的父親不是親的,是他的繼父。端方是作為「油瓶」隨他的母親「拖」到王家莊的。那一年他剛剛十四歲。由於發育得晚,端方又瘦又蔫,基本上還是個秧子。在此之前他不僅不是王家莊的人,甚至都不是興化縣的人。他被他的母親寄養在大豐縣,白駒鎮,東潭村,他外婆的家裡。那其實也不是端方的家。他的家應該在白駒鎮的西潭村,他生父的屍骨至今還沉睡在西潭村的泥土下面。端方寄養在外婆的家裡,嘴上說是被外婆養著,真正養他的還是小舅舅。但是小舅舅成家了,小舅媽過門了,嘴上沒說什麼,端方到底礙著人家的手腳。母親沈翠珍趕了一天的路,從王家莊來到了東潭村,領著端方四處磕頭。先是給活人磕,磕完了再給死人磕。端方木頭木腦的,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西潭村,再從東潭村一直磕到興化縣的王家莊。端方一到王家莊就有爹了,姓王,王存糧。沈翠珍把端方領到王存糧的面前,叫他跪下,叫他喊爹。端方喊不出。跪在地上,不開口,不起來。最後還是王存糧的大女兒紅粉把端方從地上拽起來了。紅粉剛剛從地里回來,放下鋤頭,解開頭上的紅格子方巾,對端方說:「這是我弟弟吧,起來,起來吧。」端方第一次在王家莊開口喊人既不是喊爹,也不是喊媽,而是喊了紅粉「姐姐」。母親沈翠珍聽在耳朵里,心裡頭湧上了無邊的失望。

繼父王存糧其實是個不壞的男人,對沈翠珍好,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壞毛病。就是有一樣,嗓子大,出手快。最要命的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王存糧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別人頂他的嘴,你要是頂嘴了,他的巴掌就跟你的迴音似的,立即反彈過來了。有一次王存糧的巴掌終於摑到沈翠珍的臉上,端方正在廚房裡燒火。他聽到了天井裡脆亮的耳光,他同時還聽到了母親的失聲尖叫。端方走出來,繞著道逼近了他的繼父,突然撲上去,一口咬住了王存糧的手腕。甲魚一樣,怎麼甩都脫不開手。王存糧拽著端方,在天井裡頭四處找牛鞭。端方瞅准了機會,鬆開嘴,跑回了廚房。他從鍋堂里抽出燒火鉗,紅彤彤的,幾近透明。端方提著通紅的燒火鉗,對著繼父的屁股就要戳。翠珍高叫了一聲「端方」,聲嘶力竭。端方立住了腳。翠珍指著天井裡的井口,大聲說:「兒,你要再上去一步,你媽就下去!」端方拿著燒火鉗,就那麼喘著氣,定定地望著他的繼父。王存糧直起身子,把流血的傷口送到嘴邊,舔了兩口,出去了。沈翠珍看見端方對著燒火鉗吐了一口唾沫。燒火鉗「嗞」了一聲,唾沫沒了,只在燒火鉗上留下一個白色的斑點。翠珍走到端方的跟前,想抽他。鼻子卻突然一陣酸。她看到了兒子的這份心了。端方到底不是她帶大的,這麼多年不在身邊,多少有些生分。當媽媽的總歸虧欠了他。這是心裡的疙瘩,成了病。現在看起來親骨肉就是親骨肉,就算打斷了骨頭,到底連著筋。孩子大了,得了這孩子的濟了。翠珍望著她的大兒子,淚水在眼眶裡打漂,突然就是一聲號啕。翠珍一把奪過端方手裡的燒火鉗,沖兒子說:「你拉屎把膽子拉掉了哇?啊?!」

端方終於在王家莊有了自己的家了。可這個家很特別,有相當複雜的錯綜。一個姐姐,紅粉,是繼父原先的女兒。兩個弟弟,大弟弟端正,隨母親的改嫁「拖」過來的「小油瓶」;小弟弟網子,翠珍嫁過來之後和王存糧生的。比較下來,端方的處境有點四面不靠,是長江里的一泡尿,有他並不多,沒他也不少。不過剛進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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