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問鼎天下 第4章 卓立格圖的第一滴淚

京師南門外,火災後的瓦礫堆上搭建起來一片雜亂不堪的簡陋建築物,破瓦碎磚,爛木板子下面,一群可憐的城市貧民絕望而無助的生活著。

大周朝的核心區域,是中原、江南和湖廣一帶,這些地方土地肥沃,人口密集,水網密布,良田無數,但是大多數的土地卻集中在少數人手中,建國伊始,皇帝為了拉攏人心,分封天下,放任文官武將、皇親國戚到處強搶豪奪土地,再加上大周朝實行的賦稅制度,以人頭稅為主,地賦為輔,那些豪強大族佔地動輒幾萬畝,家裡不過幾十口人,繳納的賦稅極其少,甚至不交,而貧苦百姓卻要肩負起沉重的苛捐雜稅。

久而久之,農民們熬不下去,那點祖上留下的田產反而成了他們的負擔,於是乎將土地賤賣給地主老爺,委身當了佃戶,或者賣掉土地,舉家遷到城郊去做工謀生。

大周朝倒是延續了前朝一個好制度,那就是提倡外貿,廣開沿海市舶司,西洋東洋的大海船來往不絕,大周的棉布絲綢瓷器遠銷海外,為朝廷帶來不菲的稅收,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大周朝的燃眉之急。

首先是失去土地的農民,能在作坊里打工幹活,維持溫飽,再就是稅銀的收入,彌補了田賦的減少,若不是海洋貿易的存在,大周朝的戶部倉庫怕是早見底了。

高李氏便是這樣一個無地的農民,她本是廬州城外一個普通佃戶人家的女兒,十七歲時嫁給本村的高大棒,老高家有五畝水田,在本村算得上是殷實人家了,也正是這五畝水田給老高家帶來了滅頂之災。

本村地主看上了這五畝地,多次提議收購,都是老高頭不軟不硬的頂了回去,地主起了壞心思,買通官府栽贓他們家一個窩藏匪類的罪名,把高老頭逮走問罪,高大棒不得已,只好賤賣了水田救回父親,可高老頭氣病交加,一蹬腿就死了。

家沒了,地也沒了,高大棒帶著妻子闖蕩京師,在水西門碼頭當苦力,高李氏幫人漿洗衣服,一家人在城外燕子銜泥般蓋了兩間小屋,雖然簡陋,但能遮風擋雨,兒子狗剩就出生在京師南門外的棚子里。

新移民聚居在城外,形成一個獨特的群體,起先大周朝是有戶口制度的,不許百姓隨便遷移,但後來隨著土地兼并的加劇,大批流民湧現,根本管控不住,也就放任自流了,和貧窮相伴的永遠是暴力、愚昧、強搶豪奪,所以這些新移民中自然而然的孵化出暴力團伙,欺行霸市,目無法紀,官府也懶得管他們,隨他們自生自滅,只要別進城搗亂就行。

高大棒就是死在這些潑皮手裡,他是個直性子人,不知怎麼地就得罪了當地的龍頭老大,暗夜裡被人敲了悶棍,把菠蘿蓋都給砸碎了,人在床上躺了半個月,沒醫沒藥,硬是疼死的。

雄赳赳的一條莊稼漢,就這樣客死異鄉,只留下孤兒寡母艱難的生存著。高李氏是個要強的女人,硬是以柔弱的肩膀撐起這個殘破的家,將兒子狗剩慢慢養大了。

南門外一場大火,燒掉了無數人的夢想,他們的家園被付之一炬,沒有了棲身之所,生活還要繼續,於是在這瓦礫堆上,破爛棚子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五顏六色,垃圾遍地,野狗成群結隊,骯髒的小孩到處竄,一到吃飯的時候,遍地黑煙,更顯骯髒。

這幅景象,和附近金碧輝煌整潔乾淨的大報恩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每日里前去廟裡燒香拜佛的富人數不勝數,捐獻的香油錢更是數以萬計,但從沒有人想到,給附近的這些窮人哪怕一丁點的施捨。

最近村子裡出了個新鮮事,高寡婦從雨花台上撿了個死人回來養活,每天喂飯喂水,端屎端尿,還拿出辛苦攢下的錢給他買葯,而那死人卻一直半死不活的躺著,連眼睛都沒睜開過。

高寡婦瘋了,想男人想瘋了,街坊們都這樣說。

丈夫的死,是高李氏心中永遠的痛,高大棒那麼善良正直的男人,竟然被人活活打死,官府連管也不管,至今那些兇手還逍遙法外,一想到這個,她心裡就難受。

救下這個人,還真沒什麼明確的動機,指望他以後能報答之類的,高李氏沒想那麼長遠,她只是憑著本能將這具半死的軀體拉回家,她是鄉下女人,沒啥見識,但也知道不能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逝去而見死不救。

大報恩寺那些吃齋念佛,慈眉善目的大和尚卻能狠下這個心,這讓高李氏百思不得其解。

人救回來已經半個月了,還是沒點動靜,斷腿的傷口處生了蛆,化了膿,身上林林總總四十多處刀傷箭傷都紅腫流膿,人燒的像個火炭,高李氏請來的郎中看了一眼就走了。丟下一句話:「這人要是能活,我以後倒著走!」

高李氏就不信這個邪,她拿著扇子整夜的坐在床邊幫他扇蒼蠅蚊子,用井水蘸濕了擦身子,降體溫,還花錢買來金瘡葯敷在傷口處,每天熬米湯灌給他喝,可這漢子就是不醒。

漢子很強壯,比高李氏的丈夫高大棒要厚實兩倍,小眼睛,厚嘴唇,一臉的憨厚,看到他,高李氏就想到自己命苦的丈夫,忍不住潸然淚下。

京城的秋天,秋老虎厲害得很,地面好像蒸籠一般,破落村裡的男女們坦胸露背,毫不在意,小孩子們更是赤身裸體的躺在席上睡覺。

遠處不知道誰家裡傳出男女媾和的聲音,這是半掩門的娼婦在做皮肉生意,半老徐娘和苦力漢子,各取所需罷了,至少能混個肚子圓,高李氏今年不過二十四歲,當年也是村裡的一枝花,雖然生活的重擔壓得她比實際年齡大了一些,但依然風韻猶存。

破落村裡好些男人打她的主意,但高李氏是知道廉恥的人,不願意干那齷齪的買賣,她寧可幫人刷馬桶,洗衣服,和男人一樣扛活當苦力,也不願糟踐自己的名節。

蚊子嗡嗡的叫著,盤旋在人腦袋四周,高李氏拿著芭蕉扇在空中撲了幾下,又慢慢的搖著扇子,給這個昏迷不醒的漢子扇風。

不知道他來自何方,叫什麼名字,高李氏只知道他是個垂死的苦命人,這就夠了,或許他也有妻子兒女,正在家裡苦苦的期盼,高李氏自己受過的罪,不想讓別人受。

看到那人嘴唇發乾,高李氏拿過一隻破口的陶碗,輕輕的喂他喝水,這漢子已經比剛來的時候好多了,身上的傷口不再發出惡臭,也能下意識的喝水了,有時候還能咕噥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

他的家鄉一定很遠,高李氏這樣想。

卓立格圖活著,但是他元氣損耗的太多,半個月來他一直處在死亡的邊緣,雙腿截斷,身上大大小小四五十處傷口,發炎,感染,就是鐵人也撐不住。

但他畢竟活下來了,或許是長生天的庇佑,或許是高李氏的精心照料,或許是卓立格圖的體格實在強悍。不管怎麼樣,他活下來了。

卓立格圖的意識還不是很清晰,恍惚間,他又回到家鄉,碧藍的天幕,一望無垠的草場,河流如同緞帶,羊群如同白雲,英俊的小伙,美麗的牧羊姑娘縱馬飛馳,年幼的卓立格圖躺在蒙古包門口,媽媽的懷抱里,好奇的看著這美麗的景色。

母親的乳汁是那麼的甘甜可口,卓立格圖咂咂嘴,幸福的咕噥了一聲:「媽媽。」當然是用蒙古語喊出來的,高李氏聽不懂,但她憔悴的臉上依然浮起一絲笑意,看看卓立格圖,看看睡在一旁的兒子,彷佛又回到了丈夫活著的時候,她低聲唱起一首歌,是家鄉的民謠。

其實卓立格圖已經醒了,十幾天來全靠米湯吊命,他虛弱的臉眼睛都睜不開,當然,由於眼睛太小,即便睜開了也和沒睜開一樣。

莊戶人家哪會唱歌,但在卓立格圖的耳中,五音不全的高李氏哼出的歌謠卻如同仙樂一般,使他的神智漸漸的回覆。

南門內一場鏖戰,兄弟們全都戰死了,自己抗住了千斤鐵閘,拚死掩護主公撤離,然後就地一滾,想再和官兵拼過,哪知道躲避不及,鐵閘門正壓在小腿上,正在此時,兄弟們身上的炸彈引爆了,卓立格圖的世界從此變得暗無天日。

這些天來,他時而昏迷,時而清醒,但是在這小破棚子下發生的很多事情,他都知曉,高李氏年紀不大,還算有些本錢,可是寧願干苦力也不願出賣肉體,一個人拉扯孩子就夠辛苦了,還要養活一個半死的廢人,一直被破落村的人視為異類,那些人不理解她,女人看到她就竊竊私語,小孩看到她就尾隨著說什麼漢子迷,村裡的男人們更是心存不軌,隔三差五就有人來騷擾。

高李氏很孤獨,她滿腹的辛酸和苦楚,竟然沒有人訴說,大報恩寺的菩薩是見不到的,她這麼窮,連廟門都沒靠近就被和尚打出來的,狗剩只有四歲,還不懂事,高李氏只好將滿腹故事講給床上這個半死的漢子聽。

婦人衣衫襤褸,枯瘦憔悴,手中蒲扇輕搖,一邊為床上的漢子驅趕著蚊子,一邊絮絮叨叨說著自己故事,睡眼惺忪的她,卻沒發現那人的眼角有一滴晶瑩剔透的東西悄然出現。

忽然門外一陣嘈雜,三五個醉漢跌跌撞撞的一路走來,看著露天而睡的女人們,不時發出淫褻的笑聲,走到高李氏的門旁,為首一人往裡面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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