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新國 第三十九章 霧茫茫的世界

談話到這裡就算結束了,校長站起來伸出手:「小陳,那我就不送你了。」

陳南和校長握握手,沒說別的,轉身離去。

看他落寞背影遠去,校長深深嘆了口氣。

陳南的行李還放在學校宿舍,回到宿舍門口,只見自己的被褥臉盆衣物鞋子還有一大摞書籍都堆在門口,屋門已經上鎖。

宿舍樓門前人來人往,每個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陳南,讓他覺得如芒在背,恨不得離開離開這個地方,但是行李太多拿不完,只能拿了幾本重要的書籍放進包里,匆匆出了學校,回到高土坡哥嫂家裡。

到家的時候,陳北和馬春花已經上班去了,只有劉婷一個人在。

陳南道:「媽,不是說今天去見她的么?現在就去吧。」

劉婷很欣慰,兒子終於願意見親生母親了,她並未注意到陳南的眼神與往日有些不同。

兩人出門,正遇到紅玉來迎,於是三人一起乘坐公共汽車去紅玉家,一路上陳南默不作聲,劉婷和紅玉沒話找話,也頗多尷尬。

到了地方一看,紅玉居住環境還不錯,一棟兩層小樓,窗明几淨,院子里擺著十幾盆鮮花,打掃的一塵不染,屋裡擺設簡單樸素,但該有的都有,收音機、自行車這些只有高級幹部家庭才能擁有的東西,紅玉家一樣不落。

招呼劉婷母子落座,紅玉忙著倒茶遞水削蘋果,殷勤的不得了,時不時看陳南一眼,目光中帶著慈母的溫馨,但陳南始終躲避著生母的眼睛,不和她有眼神上的交流。

談到當初拋棄兒子的經過,紅玉的眼圈紅了,拿著手帕不時擦拭淚水,將當年之事娓娓道來,最終感慨道:「菩薩保佑,孩子遇到貴人,不但活了下來,還這麼有出息。」

劉婷也跟著一番唏噓,陳南依然一言不發,眼神飄忽,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嫂,這些年你們母子是怎麼過的。」劉婷看到牆上的合影,年輕的鄭澤如正向自己微笑,不由得問起。

紅玉道:「這年頭陳世美遍地都是,他拋棄我們娘倆,我們還是得活下去啊,好在他還算有點良心,每月都寄錢來,日子過得還行。」

不知不覺到了中午,紅玉說我已經買好了菜,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劉婷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紅玉很高興,道:「孩子,今天讓你嘗嘗娘的手藝,紅燒獅子頭。」

陳南道:「我不舒服,想回去了。」

劉婷責怪道:「小南,你怎麼這樣。」

陳南扭轉臉,獃獃望著外面。

紅玉趕忙勸道:「沒事沒事,以後有的是機會。」

自始至終,陳南也沒有喊紅玉一聲媽。

今天陽光明媚,外面車水馬龍,陳南和劉婷慢慢走遠了,紅玉依然站在門口望著他們,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悲是喜。

回去的路上,陳南沒坐公共汽車,而是一路步行,昔日的博愛大道已經改名為中山路,路兩旁梧桐樹遮天蔽日,樹影婆娑。

「媽,鄭……鄭書記他知道么?」陳南終於打破沉默。

劉婷道:「我給他留了信,現在他肯定是知道的。」

停了一會兒,陳南道:「今天學校通知我,下放到南泰去。」

劉婷一驚,縣裡生活極為艱苦,電燈自來水都沒有,吃水都成困難,兒子從小錦衣玉食,怎能受得了這種折騰。

「你先別去,我會找你父親想辦法的。」劉婷道。

陳南苦笑一聲:「我本不該來到這個世上,從小就給爸爸添麻煩,長大了也不消停,媽,你當初就不該收養我。」

劉婷怔了一下,道:「小南,你是爸爸媽媽的好兒子,沒有父母會嫌子女添麻煩的,你最近經歷的事情多了些,還是回家休息一段時間比較好,不行媽帶你去北京,換個環境也好。」

陳南淡淡道:「再說吧。」

……

省委,鄭澤如坐在辦公桌前已經一個小時沒動了,桌前擺著那張泛黃的紙,此時他已經基本確認,陳南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長子。

對於這個兒子,鄭澤如是始終心懷愧疚的,但他卻從不後悔,因為在那個白色恐怖的歷史時期,革命者朝不保夕,隨時會被國民黨反動當局逮捕甚至處決,又怎能確保一個有殘疾的嬰兒健康成長。

幸運的是,這孩子被陳子錕收養,讓他過上了遠超一般人的幸福生活,甚至連殘疾都醫治好了。

父子相認,本是人生一大喜事,但造化弄人,陳南捲入政治漩渦,被自己親手打成右派,而且他的養父陳子錕身為民革高層,也許是下一步被打倒的人,在這種時候和陳家牽扯上關係,對鄭澤如的政治前途是很不利的。

沉思良久,鄭澤如拿出一盒火柴,擦著了,點燃這張泛黃的紙,盯著它慢慢捲曲,燃燒,變成灰燼。

按響電鈴,秘書進來聽候差遣。

鄭澤如道:「省里對右派分子的處理要及時跟進,了解他們的改造及工作,懲前毖後,治病救人嘛。」

秘書道:「我這去了解一下。」

鄭澤如點點頭,繼續伏案工作,秘書悄然退下,輕輕帶上了門,出去直接打了幾個長途電話分別到鹽湖農場和江北地區教育局,了解右派分子的改造,其中尤其對陳南的情況格外關注。

做秘書的都是極有眼色的,鄭書記突然關心右派分子的改造,肯定和不久前關於陳南的檢舉信有關,考慮到領導和陳家的關係,估計是以保為主。

他心裡這麼一想,語氣中不由自主就帶了出來,對方也是善於領會領導意圖的人精,焉能聽不出來,說教育局本來打算讓陳南下放到南泰去,不過具體也要看他近期表現。

秘書回報鄭書記。

鄭澤如陷入沉思,秘書不敢打擾,也不敢出去,只好站在原地,跟鄭書記這麼久,他從沒見過領導如此長時間的思考一件事。

「下放改造很好,但縣城的環境不免過於優越,我建議把陳南下放到比較艱苦的地方,比如苦水井或者大青山裡的一些小山村,這樣才有意義嘛。」

秘書有些不解,不過看到鄭書記熠熠生輝的雙眼,忽然明白了,領導是在真心為陳南好,只有置於死地才能後生,只有經過艱苦的改造,才能脫胎換骨,才能摘掉帽子。

秘書走後,鄭澤如來到窗前點燃一支煙,天邊一道慘白的閃電滾過,隔了幾秒鐘,一連串悶雷響起,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

「你是我鄭澤如的兒子,就要有一顆堅韌的心,就要有承受暴風驟雨的能力。」第一書記按滅煙蒂,自言自語道。

……

高土坡,一家人正在吃飯,對於弟弟的下放問題,陳北兩口子的態度截然相反,陳北強烈反對把弟弟下放到縣裡去,而馬春花卻說縣城比農村的條件好多了,吃點苦對成長有利。

陳北將酒杯重重一放,瞪著通紅的眼睛道:「臭娘們,你懂個屁,若是組織委派去鄉下鍛煉,那是對成長有利,可是這算什麼?是發配,是左遷,是流放,小南已經這麼慘了,還要把他弄到鄉下去受罪,這不是整人么。」

馬春花雖然是政工幹部,但論講道理卻不是陳北的對手,孩子慢慢長大,她的火爆脾氣也改善了許多,不和丈夫爭論,抱著孩子到一邊去了。

但劉婷卻能看出,馬春花不是吵不過陳北,而是讓著他,便勸道:「小北也少說兩句吧。」

陳北一仰頭又幹了一杯,道:「反正別想把我弟弟發配到鄉下去。」

忽然傳來敲門聲,馬春花過去開門,外面站了兩個穿中山裝的幹部,拿出工作證自我介紹說是地區教育局的,要送陳南下鄉。

他們身後停了一輛嘎斯吉普車。

馬春花將二人領進來,說教育局的同志要送陳南下鄉。

陳北一聽就爆了,摔了筷子道:「還追到家裡來了,我倒要問問是哪個做的決定,下放我弟弟到縣城?」

教育局幹部鄙夷的笑笑,道:「首先糾正你一個錯誤,陳南下放地點不是南泰縣城,而是苦水井鄉,其次,我們只是來通知一聲,順便把陳南丟在一中的被褥送來,並不負責下放人員的交通問題,最後告訴你,陳南的處理,是省委第一書記鄭澤如同志親自批示的,你有意見,找省委說去。」

說罷,兩人留下一紙調令和陳南的行李卷,揚長而去。

家裡人面面相覷,陳南的問題似乎又嚴重了,直接被貶到江北最窮最艱苦的苦水井去了,那地方連喝水都成問題,要到十幾里外去挑,小南能受得了這個苦?

劉婷很驚愕,她萬沒料到鄭澤如會做出這樣的決定,非但不挽救親生兒子,還變本加厲的無情打擊。

陳南卻沒有什麼劇烈的反應,本來他就沒怎麼吃飯,此時將飯碗一推道:「我休息去了。」

陳北想去勸兩句,被劉婷拉住:「讓你弟弟靜一靜。」

陳南躺在床上,兩眼瞪著天花板,這一年來的整整遭遇浮現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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