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窯的一眾人和玉石山下多處礦洞的人都聚攏在出事之處,亂鬨哄一片少說也有幾百號上千的人,但人多也是無濟於事,人們只能用鋤頭鏟子挖那一小塊地方,絕大多數人連擠也擠不進去,只能圍在那邊干著急,埋在裡頭的就算沒被砸死也活活憋死了。
北風猶自呼嘯,風中夾著失去親朋的人得嚎叫,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就是一曲純粹的悲歌。
不知誰嚷了一句:「官府不把咱們當人,遲早死在異鄉,不如反了!」
眾人聽到這句反而消停了些,紛紛張望用目光尋找著什麼。礦場上得官吏和兵丁都在人群外頭,不敢往裡面擠;人們尋的自然不是礦場上管事的,而是已經死去的崔郎中的長子崔啟高。這種時候,大夥都知道需要一個帶頭的,這樣干起事來才有奔頭。奴隸流放犯造官府的反,信的還是有出身有見識的子弟,崔啟高的士族身份在眾人心裡就成為了智慧和謀略的化身,身份在此刻本身就是一種威望。
崔啟高的親朋同鄉都聚集了過來,一個後生說道:「只要公子一句話,咱們現在就起事,立刻能拉起千八百人馬!」
此刻崔啟高卻沉得住氣,他的表情看起來十分嚴肅,一張臉顯得比做士家公子時更加堅毅,苦難的經歷和粗礦動亂的遼東環境讓他成長了。他沉默了許久,對旁邊的人說道:「汝羅城只要調來一個團馬隊,我們這裡所有人就會立馬被鎮壓下去!就算躲過了汝羅城的第一輪進剿,柳城還駐紮有三鎮健兵一萬多精兵,加上營州各地數萬邊軍,咱們這群人等不到發展壯大就要面對全副武裝的官軍,毫無勝算。」
人們聽罷臉上的神情越來越黯淡,絕望的情緒在風中蔓延。一個聲音說:「難道咱們只能在這裡慢慢等死?」
崔啟高回顧左右道:「礦場上的監工此時不敢和咱們衝突,惟今之計只有抓住機會逃走,他們阻擋不住也不敢阻擋。往東北方走,前面只有兩個警戒的哨點;出了營州,就向遼水方向跑。哥勿州和遼城地區現在仍是胡人活動的地區,那些胡人幾個月前才和杜暹的軍隊打過仗,和柳城官府關係不善,應該不會幫官府將咱們捉拿回去。」
有人擔憂地說道:「杜暹殺了那麼多胡人,咱們是漢人跑到胡人的地盤上,會不會被他們直接砍了?」
崔啟高咬著牙說道:「我等七尺漢子,就算手裡有竹竿,胡人要殺咱們也要拿命來換!」說罷轉頭看向東邊,天灰濛濛的東邊看不見太陽,只有漫天被風吹起的沙子雪片,茫茫一片就像未知的前程。
「咱們走!」崔啟高等一眾人拿起鐵鍬等工具離開狼藉一片的煤礦出事點,頓時就有許多不堪艱苦惡劣奴隸生活的礦工追隨。
之前趾高氣揚的官吏軍士們此刻都不敢上去阻擋,一看就是造反的架勢,人數那麼多,現在還想上去吆三喝四不是找死么?官將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手下的苦工大搖大擺地離開礦山,一大群人在荒涼的雪地里漸行漸遠。
過了半天時間,果然從汝羅城來了一團馬隊,到達事發地點時礦工都快跑完了。帶兵的校尉見此情形有些意外,因為他不是第一次帶兵鎮壓叛亂,多半情況下出事地點的官吏軍士都會被殺光或者提前逃跑,像這回的狀況真比較少見,現場的官吏仍然好好的守在這兒。
問明白了情況和逃跑的時間,帶兵校尉認為沒必要再追了,因為此地離營州邊界很近,半天工夫就算是走路也早就出了營州;而帶兵出境作戰不是一個校尉有許可權決定的事,哪怕現在追出去更容易追到。他們是官軍,就有規矩和一套軍法,校尉現在應該乾的事是把情況報到汝羅城守捉那裡,聽憑守捉的軍令。
汝羅守捉對逃跑了幾百個人的事並不重視,他最關心的是完成柳城下達的煉焦、造水泥的政令,新來的總管是皇帝的心腹,封了侯的張五郎,汝羅守捉如果能得到張五郎的賞識對前途是大大的有利。而礦場上那點事,除非有人聚眾起兵來打汝羅城才嚴重,現在只是逃跑了,守捉打算從別處再調礦工過去,一天也不能停工;另外管事的官吏居然眼睜睜看著人逃跑毫無作為,也要被問罪。
他的幕僚卻不禁問前來稟報的將領:「帶頭的是什麼人?」
將領答道:「據官吏的口述,此人名叫崔啟高,是滑州崔門的後人,其父曾在尚書省做郎中,因牽連謀逆案被處死,其族流放到營州,共有一千多人。」
幕僚忙向守捉進言:「逃跑的案犯不簡單,懂得避我鋒芒、能屈能伸,放任不管恐怕是個禍害,將軍以儘快調兵出境將其除掉,以絕後患!」
汝羅守捉不以為然道:「時值冬季東北雪地千里,外面連一顆糧食也無,這些漢人犯人既不會打獵又不會游牧,他手裡也沒兵去搶掠,在野地里吃什麼?不回來投案餓也餓死了,管他作甚?」
幕僚堅持道:「至少派出小股人馬探聽他們的去向。」
守捉聽罷只得隨口下令斥侯營派小隊出境搜尋消息,回頭他就把這事兒拋諸腦外了。
……
崔啟高帶著數百人一路向東北逃奔,幾天之後並沒發現有追兵,情況有所緩和,但同時從礦場上自帶的一點乾糧也吃完了,又沒有帳篷等物,首先面對的最大敵人是自然環境。
他聚集族人和幾個年長的人組成一個中心,商量下一步打算。人們被逼急了,認為眼下只有去搶遼水附近的胡人部落,搶帳篷和牲畜才能解決生存問題。但又有人勸誡:「就算得手了一回,接下來也是絕境!得罪了胡人,很快他們會聚集兵馬來攻,咱們只有幾百人,缺兵器箭矢,絕不是胡兵的對手。」
「先從胡人口裡奪食,再投契丹人!」崔啟高斬釘截鐵地說,他回顧左右繼續說道,「在遼東這片地方,各方勢力都以本族人為根基,漢人只有在營州站住了腳跟。咱們是漢人,卻不能靠營州,單打獨鬥活不下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有投契丹才能活。」
有人插嘴道:「契丹正和柳城議和,他們會不會把咱們押送回去,或者乾脆砍了,咱們變成羊入虎口?」
「契丹李失活絕不會甘心就此送掉營州,讓漢人在遼東站住腳跟。議和?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們現在實力受損不願意和晉朝大規模衝突罷了。」崔啟高冷笑道,「只要讓契丹人看到我們的價值,就不怕他們不願意利用。我們能挑起營州邊境的叛亂,為契丹兵襲擾創造機會;如果我們的人能回到河北河南,還能鬧起國內的起義。契丹人不是想奪回營州嗎?河北一亂,營州三鎮兵馬如果南調一部分,他們不就有機會了。」
一個年長的人點頭贊成:「我從滑州被押送過來時,聽到風聲,朝廷明年開春就要在河北大舉修長城,需要大量民丁,就近只能從河北、河東、河南三地徵發,百姓怨聲載道。公子如果能以滑州為根本起事,滑州臨近明年徭役最重的河北,義軍便能很快向河北道進取。」
崔啟高道:「我正是打算,咱們要派人回到滑州起事,只能靠契丹人幫助,再借道奚的地盤才行。否則榆關一線關隘城堡林立,咱們以逃犯的身份怎麼也過不去。這是須投契丹的第二個原因(第一個為了立足生存)。
第三,今後起義若是鬧大了,朝廷必會從關中等地調大軍來鎮壓,咱們起事之初地小人少,不是官軍的對手,容易在開初就被消滅;所謂萬事開頭難,只有避過起初的艱難讓局勢僵持起來,咱們才能以薛氏得國不正、橫徵暴斂為名義,打上恢複唐室的旗號,進一步干大事。
契丹人同樣不願意看到一個強晉壓在頭上,加上契丹若能奪回營州,咱們也有策應的功勞。今後能借契丹、奚等胡人共同牽制晉軍;也能避晉軍進剿鋒芒退守到榆關外,與契丹為盟取得立足之地。」
崔啟高在干苦工的時候苦大仇深沉默寡言,今天一席話就驚了眾人,讓人們再次對他刮目相看。說出來一套一套的策略,何去何從提早就有了預謀,在眾人心裡這不就是干大事的人嗎?他變成了一眾人的首領便是不容置疑的。
崔啟高在做士族公子的時候是從來也沒過這樣的大抱負,對薛氏奪了江山也不想有什麼實質的舉動,大不了私下口頭上議論幾句;但如今被逼得活不下去了,膽略野心反倒成倍地膨脹……因為已經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當人無所可失的時候,便是掠奪得到的開始。至於幫助異族對付中原有「漢奸」嫌疑之類的,此時對崔啟高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廝殺爭鬥沒有其他大義,意義只在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