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祠祭大澤倏忽南臨 第六十九章 獨行

薛崇訓本來是沒想在人前裝作一副憂國愛民的仁君模樣的,他對於一件兩件民事刑案完全沒興趣,這些事根本不用他管。但既然遇上了,還是要以正面的態度來處置……總不能自己承認這種有悖於大義的事是合理的吧?他看著河面上泛著夕陽流光的緩和流光,這才意識到自己一路走到現在,已經少了以前的憤怒或感動,心緒已如這河水一般平緩了。果然無論是走什麼路、無論是壞人好人,終會慢慢失去稜角的。

過得一會,兩個水淋淋的軍士就把那個壯漢給押過來,其中一個因為差點被射了一箭心裡有股子怒氣,過來時就一腳踢在漢子的膝彎里,喝道「你挺行,見了天子都不跪!」那漢子吃痛單膝跪了下去,平白挨了一大腳火了就想掙扎著起來,不料剛剛動一下,就有兩把明晃晃的刀揮了過來:「最好老實點。」

薛崇訓上前兩步問道:「別急,怎麼回事你說出來。」

「我只想找回新婚不久的媳婦!」壯漢道,他估計沒上過公堂,連自我介紹都忘了,還好也沒人計較薛崇訓也不想知道,他叫阿貓還是阿狗都不重要。看來有時候威信確實需要一些儀仗和排場來表現,薛崇訓雖然貴為天子權力極大,這漢子卻不是很怕,估計還沒上公堂面對兩排拿風火棍的衙役有壓力。

壯漢想了想又說道:「今下午村裡來了一個當官的帶一隊官差,說縣城裡要趕工修城牆,要征在我們村子裡征一些婦人去給役夫煮飯,我家也被點了。我家的媳婦貌美,好多人都惦記……」

剛說到這裡,周圍的人有的沒忍住,就笑出聲來,因見皇帝都一本正經的就急忙忍住了,總算了鬨笑。壯漢的臉微微一紅,繼續說道:「我擔心便跟著到了縣城,果然見到別的婦人都送進城去了,唯獨我家媳婦被一隊官差往這邊送,這哪裡是去煮飯?」

薛崇訓看向縣令,一旁的幕僚生急智忙說道:「本來就是來煮飯,京里來了人咱們這裡人手不夠,臨時調一兩個人過來幫忙。這種輕鬆的徭役本來就是好事,不然你想去邊關修城還是去河上去修堤?」

這時薛崇訓已經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從壯漢口中的「貌美」到地方官搞出的諸多曲折,猜也猜得到。不過他並不想當著眾人和這百姓的面揭穿謊言,畢竟最好的辦法還是要維護官府的威信,再說一會叫把人送回去就什麼事也沒有了,犯不著動不動就拿自己的官員開刀祭旗。於是薛崇訓便道:「官府征民婦為煮飯雜役一般都征老婦,你既然如此擔憂為何不讓家裡的老婦頂役?」

壯漢道:「老母腿腳不便,也是沒有別的法子。」

薛崇訓道:「念你無知魯莽,朕便不與你計較了。百姓又沒犯法,官府怎會扣著人不放?你且回去等著,村子裡來的那些人幹完活就回去了。」他說罷再無興趣,轉身就走。

一旁的官吏嚇唬道:「還不快叩謝大恩?若不是陛下仁德,當場就依律法治你十條死罪!」

眾人見薛崇訓翻身上馬,都丟下壯漢跟著走了,陸續離開了渭河邊。薛崇訓走了一陣用馬鞭指著縣令等人道:「你們好自為之。」

縣令等忙伏倒在塵土中,恭送薛崇訓的馬隊遠去不敢跟上去。等人馬走了,幕僚才急忙賠禮道歉:「請明公責罰,卑職沒把事辦好……可當時真沒料到那漢子竟然會尾隨而來,確實一點都沒想到啊!」

縣令想起剛才幕僚開口就一副「全是我的責任與他人無關」的正確態度,心下感念便好言道:「世上難有完全之事,這也不能全怪你。剛才驚險一場,現在應無大礙,算了。」

幕僚道:「那婦人如何處置?」縣令道:「當然放了,你還嫌麻煩不夠大嗎?」幕僚輕輕咳了一聲,不好明說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道:「既然是合情合理徵調民丁,馬上就放回去反倒不妥,人都來了就讓她幹些端茶送水的輕巧事,也算是服徭役。」

這麼一說縣令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便不動聲色道:「人在哪裡,我去瞧瞧。」

倆人遂來到神機署的廚房,見到了那個在河邊洗過衣服的婦人,縣令一瞧之下果然覺得豐腴美妙,比自己買的那幾個年輕小妾強不只一倍,當下就有了信心。婦人認得旁邊的幕僚,便屈膝行了一禮,這麼著縣令更高興了,連贊道:「還挺懂禮數的……你別在這裡呆著了,去沐浴更衣,一會去陛下房裡做些打掃之類的活。陛下就是當今天子!你要是乖巧一些,說不定把你帶回宮去過錦衣玉食神仙般的日子,再不濟一高興賞你一些紅蛸綾羅做衣服穿穿。」

兩個官還怕她不願意,不料這婦人「嗯」了一聲答應得挺乾脆,倒也省去了許多口舌。

……薛崇訓回到神機署衙門時天已黃昏,便打算在官衙里歇一晚上。吃過晚飯,官僚們安排的節目竟然是傀儡戲,這些戲耍在大明宮都是看膩的節目,他更不相信地方上的水準會更高,頓時興緻全無直接回房休息去了。

夜色降臨但時間還早,薛崇訓一向不習慣太早睡,身邊只有三娘,但她是幾乎天天看到的人,看久了自然就沒那種急色的心情,一會睡覺的時候倒是可以叫她挨著自己睡。左右無事,他乾脆叫三娘磨墨,想把修牆方面的一些設想寫下來。

原本打算明天才對蕭旦面授機宜的,不過現在寫清楚明天一早就可以直接回京,出來了幾天把科舉方面的準備也擱下了。現在他覺得也逛得差不多了,可以回去繼續干那事。

修城牆工事方面,主要是考慮將要在河北修長城要塞的問題,降低國力消耗當然是十分重要的,不然稅收和徭役過重到時候萬一地方上造反,又要花錢調兵去平叛,在國內折騰無利可圖又屬於是瞎折騰。修牆的用的燒磚技術此時應該不存在問題,陶瓷都燒得出來,別說磚頭了。主要是粘合劑,此時應該是靠糯米汁,薛崇訓還聽說過在災年無糧時,飢餓的百姓偷著摳城池牆縫的土來吃,就是因為粘合磚石的土裡面用了糯米汁。那些百姓真不知是怎麼把土咽下去的,世間的苦難不是史書能全數記載的,連觀世音也救不了。

作為這種土木工程的重要材料,薛崇訓當然很容易想起水泥,可他記不得現代水泥究竟是怎麼生產的,如果能查資料當然可以了解,可是現在沒地兒查。回憶了多日,他總算想起另一種法子,依稀是從一本關於歐洲航海故事的書上看到的,用粘土、石灰石、礦渣混合煅燒,生產出來的材料也能用,至於叫不叫水泥就不知道了。效果如何他也沒親眼見過,還是只能用老辦法,讓神機署開窯自己去試驗揣摩,反正這個衙門建立起來就是為研製軍用裝備,水泥能用來修防禦工事和城牆,也是一種軍事物資。

他想了許久,見硯台里已經裝上墨水了,上面還擱著一支筆,便隨手拿起來開始書寫。三娘已經習慣了這樣默然相對的生活,便找了一條凳子坐下來發獃,時不時看薛崇訓一眼。每當薛崇訓干正事的時候,確實挺認真的。

過得一會,聽見有人敲門,然後進來了個女子,低著頭端著茶杯慢吞吞地走到薛崇訓的面前,把茶杯擱到了桌案上。薛崇訓抬頭一看,最先注意到的是面前的婦人有豐滿的胸脯,而且是不認識的人。他愣了愣,又瞧了一眼只覺此女皮膚光滑頗為好看。大概在這裡呆了一整天除了三娘面對的都是一群男的,忽然見到一個體態柔軟的年輕女子便格外不同。

薛崇訓恍然道:「你是那個『浣衣女』?」

女子也愣了愣,隨即明白了什麼,便點點頭輕聲「嗯」了一聲,什麼禮節自然是忘了,她看起來有點緊張。

三娘面無表情地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說道:「我出去到周圍看看。」說罷也不管其他轉身便走。薛崇訓也沒攔著,又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子,把毛筆伸到硯台里蘸墨,繼續書寫起來。

那浣衣女見薛崇訓在忙活,一時有點手腳不知放哪裡的樣子,局促地站在旁邊。聽到剛才那女人口中稱「薛郎」,她感到奇怪,縣裡的官不是說這個人是天子么?她又悄悄看了一會薛崇訓,見他穿著胡麻布的衣服,領子里看到的里襯是白棉,都不是很貴的料子,自從賀知章在內地開始種棉管理紡棉後,以前能和絲綢價格相比的西州白氈的價格已不斷下降,明年還會繼續下滑,婦人們對絲織品還是挺關注的。以前的棉布之所以貴是因為內地很少出產,又從西州那邊運來物以稀為貴,其實從種棉到紡棉的耗費比絲綢小得多。

不過她很快想起,當今大晉朝的皇室不再姓李,是姓薛。再說官府的人也不敢隨便說誰是皇帝,要是假的不是有謀反的心思?再看薛崇訓時,才發現他穿得普通卻非常整潔,那衣服熨得就像新的一樣,里襯的白色領子更是一塵不染,若非貴人男子是不能穿成這樣的,而且會寫字。這時她就覺得薛崇訓的臉上果然散發出一種貴氣來。

薛崇訓寫了一陣,擱下筆回頭說道:「今旁晚你家夫君劃著木筏到神機署找你來了,不過你不必擔心,咱們沒有傷害他。以後叫他不要這樣魯莽行事,要吃虧的。」

「謝……陛下開恩。」浣衣女說這樣的話時感覺很不自在,文縐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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