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祠祭大澤倏忽南臨 第三十二章 人為

政事堂大廳比內朝的許多大殿宮室的尺寸也小不了多少,但一進來並沒有宮殿中那種寬敞闊氣,可能是因為擺的東西太多了,最多的是桌案椅凳,還有許多書架,人來人往的場面使得空間有點擁擠紛亂。只見有的人在奮筆疾書,有的還在打算盤「噼啪」作響,這地方看起來竟比六部大堂還忙。這也是政事堂宰相兼領六部長官,權力進一步集中的結果。

現今的統治體系最初的原型其實是三省六部制,但唐朝百年又到現在經過了發展,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最初的三省分工很明確,中書門下具有決策職能,尚書是執行部門。但現在的政事堂宰相們是參與決策的,同時也兼領六部,比如程千里就領兵部尚書、蕭至忠領刑部尚書等等,決策與執行機構融為一體,在增加行政效率的同時也促進了中央集權。但現在內閣的新建也加入了決策行列,又是對決策權的分化。

六個宰相陸續進了政事堂衙門,張說走在前面。今天因為取消了朝議,省下時間,大夥的行程安排就顯得寬鬆了。正好一路上的話題還意猶未盡,幾個人便一塊兒跟著去了張說的書房,接著談話。

中國人自古就喜歡拉幫結派搞關係,政事堂幾個人之間的關係和內閣那幫人又有明顯區別,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在一處大屋子裡共事關係更加熟絡。雖然內閣學士也是同朝為官,幾乎每天都見面;但是終究不是在一個屋檐下辦事,這麼點區別就造成了站位的微妙差異。

張說有時候就會說「朝堂都是一體,不過飯是分鍋吃而已」,就是午膳的時候是國家負責的工作餐,但因朝里官員太多,各個衙門的伙食來源不是一個廚房。張說不只一次說這句話,有時候是強調「一體」的團結,有時候卻是強調後半句。

大家又提起杜暹上摺子那事兒,竇懷貞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道:「前些日子今上接連兩天在溫室殿單獨召見杜暹,說了什麼?可能取營州的方略今上早就被杜暹說服了,這回上摺子不過做做樣子。到時候朝議此事,咱們也別提什麼異議了,今上的心裡已經有了譜,省得惹他不高興。」

竇懷貞一向以老帥哥自居,平常很注意自己的儀錶,說幾句話時的姿勢也拿捏得很穩。不過他也不全是因為自戀,外表確是比其他幾個人要好一些,膚色就比較白,兩頰如削很是周正,鬍鬚細看之下是修剪過的……正好李守一站在旁邊襯托,本來李守一也不算丑,可在竇懷貞面前頓時顯得鬚髮如稻草一般亂蓬蓬,更過分的是鼻毛居然也露了出來,著實有些邋遢。

但李守一併未意識到外在的東西,這時竟然反過來用鄙視的目光看著竇懷貞:「我們居在這個位置上,不是為了逢迎上頭!」

竇懷貞見他唾沫星子亂飛,鼻毛又噁心,下意識拍了拍自己的袖子,往旁邊躲了幾步。

張說看向一旁默不作聲的程千里:「程相精通兵法,以你之間調兵取營州是否妥當?」

其實程千里也很有氣質的一個人,年齡只中年,面部清矍身材修長,只不過皮膚沒竇懷貞那麼白,表情卻是更有正氣有古君子一般的風度。他聽張說問起,沉吟了一會兒才慎重地答道:「前陣子兵部批了一份公文,明光軍的四門炮調往河東去了,可能到時候還會從關中精銳前去,有此實力幽州地方不敢妄動,內外一體攻打營州,若真能打下來的話……確是一步事半功倍的妙著,抓住了東北形勢的關鍵之處。只不過……」

「程相有話但說無法,這裡就咱們幾個人。」張說隨口鼓勵了一句。

程千里這才正色道:「營州現在在契丹人手裡,但奚素來與契丹聯兵,我軍主動出擊定然會遭遇至少兩股人馬,實非容易。估計得集中河東、幽州、安東三鎮兵力才夠得上。如此一來,經略東北的人選兵權極大,三鎮主力健兵加上東調的關中精銳,正規軍就達兩三萬,並節制三鎮地方團練鄉兵、鎮兵,手握重兵不下十萬。能被委以如此重任的人選,必定應該是忠於皇上得到信任的一品大臣。因此我不反對進攻營州的策略,卻不好想到合適的人選。」

張說道:「忠心和重臣,還要素知兵法,滿足三個條件的人非程相莫屬。」

「恐怕不只罷……」程千里看了左右的人幾眼。果然李守一又直言直語地開口了:「法子是杜暹提的,按照以往的常例,誰上書進言,誰來負責,杜暹更可能被委事以東北。」

張說道:「但是以杜暹的資歷要出任獨當一面的封疆大吏還是淺了點,他一個武官,剛進內閣參與機要,卻是五品學士。咱們政事堂要舉薦他就是對朝政不負責任!」

竇懷貞沒好氣地說道:「資歷淺怕什麼,到幽州走一趟回來說不定給封一二品了,把內閣那幾個人都提到一二品,這才能與咱們這幫老傢伙平起平坐至於略高一籌嘛。」

張說皺眉沉思了片刻,說道:「到時候朝議提起這事兒,咱們除了程相的五個人都一起舉薦程相,內閣只有四個人,杜暹總會顧點面子不會毛遂自薦,這樣就只有三個人。咱們把道理在御前說明白了,何去何從讓今上決定。」

「老夫何德何能……萬一沒站穩營州,豈不辜負了同僚們的一片心意,到時候老夫如何面對你們?」程千里忙婉言推拒。

張說道:「你就別說那麼沒用的謙虛話,以前你在西域隴右和吐蕃打了多少次硬仗,契丹、奚還能強過昔日的吐蕃不成?咱們相信你。」

程千里正色道:「老夫不是自謙,營州確是艱難,自武周朝起長安幾度派遣大臣收復營州,皆是滿懷建功立業之心而去、鎩羽而歸。天時地利有利於北,非封疆大吏們不盡人事。」

「你沒有十足的把握?」張說問道,見程千里搖頭,他又說道,「程相的資歷能力都足夠,事在人為,就算沒有萬全之策,你去總是能勝算大一些。」

張說等三人說得熱烈,顯然是基於對營州用兵的前提下討論人選。其實還有一個選項:不對外用兵。只是他們覺得薛崇訓有那個想法不願意忤逆而已。

戶部尚書劉安一直沒說話,他本來並不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會兒不說話可能是不怎麼贊同對外用兵,畢竟他管著戶部打仗要錢的。不過劉安是薛崇訓的嫡系,既然大家都猜到薛崇訓的心思,他自然也不願意站出來說什麼,只在那裡想法子怎麼開源節流挪出一些軍費來。

就在這時,李守一終於想到了這一點,便說道:「中書令和程相都懂兵,既然知道營州不一定能打下來,為何不勸諫今上?數年以來,朝堂哪一年沒對外用兵?天下財賦半數以上用在戰爭和養兵上面,中央不視生產經營休養生息,天下疲於征伐,北方州縣,多少百姓因此失去兒子、丈夫?咱們居廟堂之高、掌國柄,制定國策不體恤下民,諸公不覺愧疚?!」

眾人面面相覷,實在拿李守一沒辦法,這廝真是裝直賣忠,連政事堂的自己人也要罵。好幾個人都有擠兌他下去的心思,可他既不貪財又不好色家裡窮得叮噹響,從來都用大義來說話,不好抓住把柄;同時他好像也看得開,還想辭官,留下來那是皇帝親自挽留的。這麼一個人,真的叫人們無處下口。但大臣們心裡其實並不是那麼敬重他,因為老是覺得這老小子站著說話不腰疼,很少能提出合理可行的東西出來,在薛崇訓一黨注重實用的氛圍下李守一這樣的人自然沒那麼容易被人崇拜。

正當議事的人都被李守一佔領了道德制高點時,程千里站出來爭鋒相對道:「中書令張相曾刻印了一本書冊以教百官,李相公不曾讀過?」

一句話讓張說聽得十分受用,心裡不自覺又和程千里親近了一點,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洋洋自得之類的表情,而是不以為然。其實眾人都知道,雖然張說沒當上朝廷重臣之前打過仗帶過兵,帶一向是以文人自居,很顧惜士林名聲的,時不時就要做一些文章刻印,上到安邦定國的思想下到《綠衣使者》這樣的逸聞趣事,他都要寫。程千里提起他寫的書,又有讓大家都拜讀的意思,自然讓張說受用了。

程千里繼續說道:「以前西面河隴州郡動輒滿城被屠;北方關內道、河東道、河北道常年被劫掠,動輒數萬人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我們不對外征伐,坐視百姓之父母妻兒被凌辱歟?用兵自然消耗國力死傷丁壯,可男兒不死,又讓誰死?」

張說聽罷忍不住贊道:「程相真大丈夫也!」

幾個人議著議著就這麼吵了一架,最後不歡而散,張說的書房中這才消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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