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薛崇訓先去了宣政殿與政事堂大臣及掌握實權的大臣碰面,聽了一點夾雜在長篇廢話中的正事。由於期間有人提及契丹的事,他回到內朝時內閣三位學士也說起了這事兒。各地奏章薛崇訓都授權內閣可以查閱,所以他們就以上報的信息為依據分析起幽州的事兒來,薛崇訓時不時點頭一副認真的態度聽著但很少表示自己的看法,當然在他們爭執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時薛崇訓也難免偶爾走神。
或許薛崇訓天生就不是處理各種繁冗政務的料,每天上午在殿上他都感到十分無趣,但仍然日日不懈怠地「勤政」。他對很多事總有一些自己的感悟和想法,比如認為人在資質才能等客觀條件無法改變的情況下,要干好一件事的辦法就是:把時間泡在上面。只要做到這一點不一定能把事兒幹得完美無缺,至少不會太差。就像他讀過的史書上那些丟了江山的昏君,很多都是玩物喪志太沒有節制,完全不管朝政天下發生了什麼事自己都不清楚,也怪不得別人糊弄他的江山了。
所以薛崇訓經常性地和大臣們見面,雖然他平常大部分時候只是聽從別人的諫言,但覺得自己能大概了解局勢總不是壞事。
張九齡正在侃侃而談:「契丹說到底地方丁口只有那麼多,又曾慘敗於突厥之手,不能和以往的吐蕃及突厥相提並論。突厥之戰後,契丹向朝廷稱臣修復關係,邊境馬市得以開通,又因朝廷拉攏許以突厥舊地牧場等好處,當初在黑沙城盟約他們不是滿意的嗎?時隔不過數月,怎麼就要叛了?其中定有蹊蹺。」
蘇晉道:「東北幾部本來就反覆降叛多次,他們貪得無厭,不是許以一點好處就能長久無事,既然幽州都督、長史都同時上書其有反叛跡象,咱們也不能太大意坐視不顧,謹防武周朝幾番討伐契丹失利的事情重演,有損我朝武功之威,讓那些心懷不軌的宵小之輩以為有機可乘。」
他提到了都督,此時的都督已不是以前那樣的擺設,幾年前張說和薛崇訓聯手進行過兵製革新,以官健為核心重新讓都督掌握了兵權,晉朝建立之後軍政體系仍然延續唐朝後期的格局沒有太大的變化。都督實際上掌握以朝廷名義招募的駐紮在地方的官健,相當於一個小軍區,官健軍隊屬於中央直屬的職業募兵,都督也是京官,家眷都在長安。而長史在此時則是地方官,並演變成了地方州郡實際的掌權者,它名為輔佐刺史的官僚,但由於後來刺史很多都是勛親貴族擔任本身沒有治理地方的才能只知道享樂,所以長史就承擔起了運轉地方官僚體系的任務。
王昌齡也開口說道:「或許是地方官施政失當激起了他族的不滿,諸如此類的原因,都督長史不敢以實情相報,我們不能只聽信他們的奏章,既然契丹還沒有起兵進入內地襲擾,我們也不急妄動干戈,最好先派個御史去一趟東北巡查,兼聽實情之後然後再定策。」
薛崇訓覺得少伯的話是比較靠譜的處理方法,他總算開口說話了:「你們推薦一個能辦實事的人,下瞧瞧再說罷。」
這時蘇晉便道:「我倒是覺得李宓適合這趟差事。陛下也見過這個人,以前常在晉王府走動,還辦過書社論華夷之辨。」
「我記得了。」薛崇訓恍然道,「好像是個年輕人,和少伯一般的年紀。少年有才有志向肯干實事,那是好事。我看行,一會兒傳個話去政事堂,讓李宓做御史,趕去幽州巡察之後回京據實上報,咱們再議契丹之事。」
……李宓姓李,不過和唐朝宗室沒半點關係,他自然有其他關係,不然怎麼能得到蘇晉的舉薦?這人族中有個長輩叫李鬼手,有這一點就夠了,能在親王國走動能得到蘇晉舉薦都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那李鬼手是個退出官場的隱士,雖不見於詩書,卻在官場士林中頗有些名聲,結交甚廣,就算對其名聲私下裡嗤之以鼻的人也不想得罪他,試想人食五穀說不定哪天就得了難以醫治的疾病,而李鬼手卻是傳言中能將人起死回生的鬼手。
李鬼手年輕的時候在唐朝太常寺干過一陣子官僚,後來辭職跑了,說是不喜歡官場。後來薛崇訓也幾番想拉攏這個人,請他出山,但沒成功。他或許是個真不喜塵世功名利祿的人,不過後輩李宓卻是個有心仕途的年輕人,對薛崇訓的政策也很認同,站位是沒啥問題的。所以有蘇晉的舉薦,薛崇訓有些印象立馬就同意了。
他受封為監察御史,也沒見著皇帝,得了聖旨和官印等物就要出京辦事去了,臨行前一個人跑到大明宮丹鳳門前對著城樓拜了幾拜,說了些不辱使命之類的話。
李宓帶了幾個隨從,便走驛道一路往幽州去了。他一心公事倒也未在路上耽誤,饒是這樣也是二月初才到達幽州,地方官員早得了咨文有京里御史來巡察,派人迎接不在話下。李宓對幽州人生地不熟,不過好在有御史的身份在那裡,地方官自然要百般奉承以禮相待。他進了幽州城最先去的不是州衙也不是督府,卻被帶到了一處豪華宅院,但見門上紅漆必是宦官之家,上面有個牌匾書:范陽盧氏。下面還有一些字: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榦。
到底李宓還年輕,看到那兩行字時確實是有些仰望了,他雖然出身也算不錯,可哪裡能和這樣的家族相比?李宓下意識一想祖上沒有什麼拿得出比較的人,只有伯父李鬼手有點偏才名氣,一時間倒有些自慚形穢。而這盧氏不說自漢代建安起就牛人輩出,李宓再孤陋寡聞也不能沒聽說過盧照鄰。
不過他片刻之後也有些納悶,來幽州之前已得知都督叫趙瞿、長史叫王賢之,都不姓盧,怎麼一來就被帶到盧家了?既然被幽州官吏帶到這裡來了,李宓心道老子朝廷御史也不虛他,便昂首一拂官袍,和隨從一起跨進門檻。
府中樹木高大、房屋考究、山石小溪橋樑錯落有致,李宓一進來就聽到隱隱有之乎者也的讀書聲,一股子儒家之氣頓時撲面而來。迎面偶爾會碰見幾個穿長袍的人,無不謙遜地讓道,禮儀投足之間十分到位,他們臉上洋溢著友善的微笑,但在這種謙遜之中卻能讓人感到一種自傲。
不過一會兒,總算見著幾個穿紅青官服的人來了,一個一臉正氣的方臉和另一個滿面紅光身寬體胖的官員幾乎是並肩而來,在李宓的對面站定,然後相互打拱。紅臉笑吟吟不慌不忙地說:「朝廷御史光臨弊州有失遠迎,失禮失禮。我便是幽州長史,這位是趙都督,盧公也在。盧公好客,聽聞李御史遠道而來,願盡地主之誼先請御史到府上接風洗塵,請。」
李宓看了一眼兩個官僚後面的儒雅中年人,抱拳寒暄道:「久仰久仰。」
那盧公身穿布袍,不似現任官員,卻能和掌握一地軍權的都督和州府長史平起平坐談笑風生,並沒有絲毫低人一等的表現。李宓很清楚,雖然武周時對天下大士族殺伐打壓,可以說是傷了門閥的元氣,但有些大家族仍然根基未動,加上人家名聲又好,就算是地方長官也得在他們面前十分客氣,甚至要聽取士族的意見,不然無法在當地施政。
一行一面走,就聽得盧公一面向方臉趙都督說起意見來:「幽州境內那些契丹人、奚人粗鄙不堪,你勿要與之過多來往,上次還帶契丹人到我府上來,真是斯文掃地!」
不知怎地李宓忽然有些厭惡這人的嘴臉起來,與初時進門時的好感和仰望恰恰相反。李宓也是個攘夷派的人,在他的政見里就看不慣唐朝的民族政策,反而對薛崇訓的干法很是贊同。按理聽盧公一席話也是道相同之人,但李宓卻不知為何對此有些厭惡。
一臉正氣的趙瞿此時十分和氣:「上回來的人也是契丹貴族,因率部族來投,咱們自然要以禮待之。」
盧公不高興地說道:「契丹貴族?契丹有什麼貴族,不過一群不知禮儀不讀書的蠻夷,瞧上回來的那個人,衣冠不整舉止荒疏也就罷了,那身上的飾物更是粗鄙就像生怕別人不知他有點財富似的,和一夜暴富的販夫走卒有何差別?這也算是貴族?」
紅臉王賢之陪笑道:「契丹蠻夷怎能與咱們的士族相提並論?不過那大賀氏卻也不簡單,上面是歷任契丹首領的人選,其族人來投,我們自然不能怠慢了。再說有些契丹人實心歸順,到了幽州也凡事向士族學著做,不惹是非者教化之也是我們的本分……李御史以為如何?朝廷也是這般看法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