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找三娘去扯了些官位功勞之類的事,但這些她從來不過問的,也不關心。這時候她已經明白了,薛崇訓找她沒事就是想說說話。但是最終也沒說個什麼所以然,三娘離開寢宮時不由得有些懊悔,但轉念一想,如果再去一回恐怕也是同樣的結果罷。
她回到蓬萊殿中的住處,目光不由得轉向了擱梳妝柜上的一個箱子,是她從晉王府帶過來的行李,就這麼丟在那裡還未來得及收拾。她便走過去坐下打開箱子,裡面除了一些換洗的衣物,還有幾個漂亮的小盒子……裝胭脂水粉的盒子。那是晉王府里的歌妓非煙在剛認識的時候送的,說買了許多分一些給三娘,大概是非煙見三娘一個年輕女子臉上素顏出於好心的關係。好意難卻三娘收了卻從來沒用過,不過她也沒捨得扔掉。
三娘把裡面的漂亮小盒拿了出來,放在柜上,對面有副銅鏡,她便坐在那裡發了一陣呆。旁邊的燈架上點著兩支紅燭,屋子裡的光線有點朦朧,自然比起正殿中昏暗了不少,主要宮裡的用度都有配額,身份卻低的人按制度分的日用物品就越少,不過就算最低的宮女也比普通百姓浪費多了,民間很多人一到晚上就儘可能就寢休息,哪裡能沒事點著燈浪費?
過得一會兒,她便打開盒子聞了聞,一股百花的好聞香味撲鼻而來,加上盒子又做得漂亮,確實挺招人喜歡的,三娘也有點想試試了……但很快她便蓋了起來。
三娘有自知之明,清楚以薛崇訓今時今日的地位身邊什麼漂亮的女人都有,自己的這點色相實在沒可能和那些人爭寵,再怎麼打扮也不能太大地改變肌膚與姿色,毫無意義。古人言視為知己,女為悅己,三娘嘆了一口氣心道平日里根本沒話可說,更別說知己了。
她毫無睡意,回憶起剛才和薛崇訓的談話中他隨口說了一句「宮中的房屋太大了」,現在她也有同樣的感受。雖然她在人前總是習慣漠不關心的樣子,但是薛崇訓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記得很清楚,哪怕是那些毫無意義的廢話。
她總是這樣,很想再「靠近」一點,但每次那樣想的時候都有種自卑以及很難說清楚的不自在,就像是大白天穿錯了衣服身處市井之中非常尷尬。以前晝伏夜出,早已習慣夜裡的孤寂,後來退出江湖投身豪門之下改變了習性,但她的心仍然停留在幽夜之中……在孤寂中煎熬,可是一旦有人走來卻又會恐慌不知所措。
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薛崇訓為她提供安全、一切生活所需的物質,或許這只是一種依賴。有時候她在想自己對薛崇訓還有什麼價值,特別是他野心勃勃地登上天子之位後,這宮廷內外五步一崗共約幾萬人在保衛他的安全,要辦什麼事對付什麼人只需一句話便是聖旨正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麼她自己作為一個刺客對薛崇訓僅存的價值都沒有了。她甚至想初識之時薛崇訓要讓自己去頂罪,如果真那樣了倒也死得其所。想到那次薛崇訓讓自己藏到床底下,拚命維護的事兒,三娘的臉上就微微一紅:究竟是為什麼他要抓住自己這樣一個沒什麼價值的人?
……
次日薛崇訓的眼圈有點黑,他在紫宸殿召政事堂大臣及蘇晉、二齡等晉王府幕僚議事,張說等以為他要問西域大食和東北契丹的事兒,便將事前想好的對策略寫在了象牙牌上以免臨時忘記。畢竟這幾年朝廷最多的大事就是戰爭,皇帝本人也多次親率大軍出戰。
不料薛崇訓連提都不提戰事,卻先說起了一件雞毛蒜皮的事兒:「朕早上來紫宸殿時,見著外面有一處大房子空著,沒派上用場?」
站在皇位前側的宦官魚立本忙躬身道:「只有一些內侍省的宦官空閑時在那裡休息,裡面放了打掃紫宸殿的浮塵掃帚等物。」
內給事魚立本作為站位正確的宮廷宦官,無論是在前朝還是在晉朝依然屹立不倒,他對大明宮及朝內外各種事務都輕車熟路,往往能及時解答薛崇訓問的大小事。不過他發現薛崇訓上朝時身邊總帶著一個女官,而且和他站得特別近,基本沒聽她說過話,很得信任的樣子。又加上有一天晚上這個女官懷疑內侍省送的夜宵有毒,魚立本心裡對她是有點成見的。
薛崇訓道:「那麼大幾間宮室卻閑置在那,朕想在那裡新設一個衙門,挑選一些朝政資歷有限而胸有才略的文士在紫宸殿外辦公,也好做朕的顧問,查漏補缺時常提醒避免治國之失。」
說得這裡薛崇訓微微轉頭看了三娘一眼,三娘像個諸如燈架香爐等擺設一樣站在那裡面無表情,但她對薛崇訓的一舉一動都默默看在眼裡,哪怕是這樣一個細微的眼神,薛崇訓好像在說:昨晚你叫我增設幾個官位,這不說干就干?
在三娘的眼裡這等國家小事是無所謂的,但張說等朝臣卻一下子就重視起來。在朝局機構上的任何改變都可能關係重大,就如唐朝時用同中書門下的花樣就架空了三省長官的相權,分化資歷太老威望太高的大臣權力、加強君權。
由於薛崇訓忽然提及沒有什麼預兆,朝臣們也一時沒有看明白其中的玄虛,不過張說竇懷貞等老油條混跡官場多年,可不是那麼好蒙的。張說當下就說道:「規諷過失、侍從顧問之務已有門下省左散騎常侍、諫議大夫等官員所領,若再設一府與門下省重疊,不僅會造成冗官加重國庫開支,也可能會因此職權不清,問責混亂,聖人不可不察。」
薛崇訓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多幾個顧問,有什麼混亂?門下省的官員有時不方便進言,若是在內朝有幾個謀士最好了。況且蘇晉、子壽、少伯等原為親王國官員,與朕相熟便於直言過失,現在讓他們在內朝領職有何不妥?」
善於阿諛奉承的竇懷貞聽罷正色道:「王少伯等有擁立之功,實乃大晉之功臣,正該貴為公侯位列九卿,方顯功過賞罰之明。」
蘇晉一聽急忙從後排出列說道:「臣等微功不敢炫耀,又因資歷不夠恐不能服眾,蒙陛下隆恩亦不能居廟堂之高,但乞追隨陛下左右鞍前馬後侍奉便心滿意足了。」
張說等一聽話都說到這份上,人家擁立薛崇訓做了皇帝,封個什麼官爵都不過分,再反對的話於情於理也說不過去,於是張說便默不作聲了。薛崇訓便道:「如果大家沒有意見,我便讓內侍省的人將殿外的房子收拾出來,在內朝設一個『內閣』,在內閣任職的士大夫可參與軍機要務勸諫過失。」
見無人反對,薛崇訓就將這事兒議定。新設的「內閣」體系還沒有顯示出重要性來,第一批職官稱為學士,品級只五品小官,沒有給予多大的具體權力,只是可以在皇帝面前隨便說話不能輕易因言獲罪如此而已。
晉朝初立一切照舊大部分東西都沒有革新,但內閣的設立已開始邁出了小小的一步。大臣們都看得明白,只是無話可說而已。這個衙門從剛建立起,它定然不同尋常:三個五品的職官,蘇晉、張九齡、王昌齡都是晉王府出身的嫡系,人選就說明了一切。
宰相和大臣們無不關注,不過暫時卻是影響不大,提出國策及舉薦人才等權力仍然在政事堂之手。除此之外,太平公主時常在麟德殿歡宴,不僅有歌舞還偶爾有馬球賽,政事堂宰相及老臣們和她的關係依然很近;薛崇訓早已做出了與太平公主繼續二元政治共治天下的姿態,大臣們不是在上頭沒靠山,所以對於內閣的事兒也不用太著急。
太平公主聽說了薛崇訓設內閣的事兒,對身邊的近侍笑道:「崇訓不是李承寧,他當然應該在身邊選一些自己信任的人。」
不僅是南衙朝臣「腳踏兩隻船」,既表態效忠皇帝,又和太平公主走得近。還有宮廷貴婦,有些是薛崇訓的女人,也和太平公主親密無間,特別是金城公主和高氏(李守禮的皇后),因為同住在承香殿中常常見面,以前的一點芥蒂早就因為熟悉而消失,倒成了非常親密的關係。
大明宮在太平公主幾年的清洗經營下,從內侍省宦官到女官宮女很多她的人,薛崇訓沒動那些人,也沒說要挪窩,只從家裡把妻妾奴婢接到蓬萊殿去,總之他和太平公主沒有什麼矛盾。
這樣的格局形成了前所未有的情況,李薛兩家形成二元互為近親各有權勢,竟然和睦相處穩定共存。但是這一切的基礎只是薛崇訓和太平公主二人的緣故,誰說不是畸形的政治格局呢?等掌權的不再是他們母子,就很難再出現如今的局面。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後才能暴露出的問題,他們現在實在顧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