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祠祭大澤倏忽南臨 第一章 守正

冬天的氣息已降臨長安城,歲榮歲枯像王朝更替原本是很正常的事;只是冥冥之中有天意規則主宰著這一切,有如太陽不偏北就沒有冬天。

關中沒有北方那麼寒冷,卻也是雪大風緊,除了東西兩市各坊多關門閉戶,街面沒有往昔那麼喧囂熱鬧。宮室侯宅的豪華建築上翹的屋頂上,一些美麗的裝飾也被積雪覆蓋若隱若現,百姓家的牆頭也不知是多少次這樣堆上白雪,這座古老的城市有許多年代已久的老房子,正是如此才是穩固的特徵。這些年政局動蕩,甚至宮闈之內都不只一次發生兵變武鬥,但沒有一次對長安城造成過毀滅性的打擊,它依然矗立在關中平原也喻示著這個時代的元氣未損。

除了北部的薛崇訓的軍隊,長安中樞仍然對地方有控制力,所以黑沙城那邊發生的事很快就被國內知曉了。長安城有什麼反應?表面上和現在的雪景一樣,很寧靜。

市井民間的安靜實屬正常,因為這種事兒在謠言廣泛流傳起來之前,一般的臣民是沒地兒知道的,很多人壓根要沒聽說。貴族大臣以及有些背景的士族最先聞訊,他們的消息途徑更多,不過大家都保持著沉默,鮮有人在公眾場合說這事,寂靜的氣氛讓人們心驚。

不過在平靜的掩蓋下,難以避免有人關起門說這事兒。長壽坊這邊就有一家子在內屋悄悄議論,屋門外還有個家奴把風,這光景顯得神神秘秘的。

這家姓崔,祖籍滑州,家主卻只是京城的小京官,沒什麼實權。滑州姓崔的近年來最輝煌的一家其實是崔日用家官至黃門侍郎,可惜崔日用不慎與薛崇訓結怨矛盾漸漸加深,最後已完全落敗到了抄家滅門的地步,從官場士林銷聲匿跡了。

長壽坊這家姓崔的或許往上算還能崔日用沾親帶故,畢竟都是一個地方的一個姓的,但族譜往上查三代不是一家人,在崔日用論罪時也就不能牽連到他們。所以他們現在還好好的,只是仕途比較黯淡罷了。

家主是個年長的老頭,他正和幾個崔家的男子說話:「作孽者要稱帝稱孤了,當初崔侍郎家受的不白之冤眼下是沒地兒說道理的,你們更別尋思著翻案。大凡這種事只有等後世子孫來評斷,黑白自有定論。」

下首的人嘆息了一氣:「權勢壓人,權勢比公道要大。」

另一個道:「咱們滑州人以後可得低頭做人,誰敢去招事兒論什麼公道!等以後翻案得多少年啊……」

「難道長安食肉者要坐等逆臣篡位?這幫居廟堂高位的就不能有所作為,對得起大唐列祖列宗么?」

老頭道:「現在這情形,只要長安朝廷決心拱衛大唐社稷,傳召各邊禁止薛崇訓的人馬通過,勝敗猶未可知也。雖然薛氏手握十數萬精兵,但從北方草原到長安城道路漫長、山川險阻許多,如若各州各鎮層層抵禦,他的人馬也難以短日內進取京師。再者薛崇訓在北邊沒有富庶的地盤根基,無國庫調撥各地錢糧支撐,不用多久軍隊必不戰而亂,垂手可平。」

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薛崇訓有兵馬在手又如何,咱們大唐豈是單憑區區十幾萬兵馬就能滅國的?若是如此,大唐早已滅亡無數次了!」

老頭面有郁色地嘆道:「可朝里能達成一致拒敵關外么?這回薛崇訓和當初李三郎在東都起事的情況完全不同,當初李三郎的人在宮變之後被清除得差不多了,朝中大臣的站位很明顯決不能讓他入主長安否則自身難保;而現在的薛崇訓在京城黨羽眾多,且不說政事堂劉安等宰相和他一個鼻孔出氣,就是張說竇懷貞等太平黨之流,也和薛崇訓來往密切,程千里更與之有裙帶關係。中樞掌權者也不是皇帝,而是太平公主,那是薛崇訓的親娘。這麼一副局面,你們說怎麼能擰到一塊兒和薛崇訓撕破臉分個勝負高低?朝廷自家亂得一團,故而我認為時局艱難,大唐百年基業在此必然又會遇到一個劫數。」

坐下面的後輩說道:「社稷之憂,只因這些年宮闈之亂,天下士人仍心向大唐,薛崇訓沒那麼容易就成事的!」

老頭冷冷道:「話是這麼說,不言武則天之後的士族門閥十去八九,就看現在剩下的這些誰敢站出來主持正義?咱們崔家被薛崇訓打壓成這樣,你覺得咱們現在該站出來迎著風口上書進言?」

後輩們馬上垂手羞愧,不能對答。大夥就算覺得仕途黯淡心情有些壓抑,至少不缺衣食日子過得還不錯,活膩了才去爭那些正義公道。捨生取義……書上這麼說的,讀聖賢書的人又有多少能真正做到?

有人找借口道:「身居高位享受國恩的人不能守正,為何要寒士捨身,我們的能耐也有限,捨身也不一定有用啊。」

「自古邪不勝正,薛氏名不正言不順,怎能為天下之主?」

一個中年人說道:「薛家篡位先天不足,但薛崇訓本人的武功聲望當今無人能敵,故在他一朝期間恐怕天下沒有恢複社稷的可能,但下一朝就難說,名不正權如何能正?」

老頭道:「薛崇訓的位置也難說,咱們還得拭目以待。」

……那些在家裡私議的人,說話要痛快得多。而朝里當權者議北方之事,就沒人那樣簡單了。各人心裡自有見解,但言談時都很講究。戶部侍郎劉安的言論便是:「軍中武夫一時衝動鬧出的事兒,定然與晉王無關。諸位可想想,如果此事是晉王的意思,怎麼會發生在單于都護府那麼遠的地方?」

這話乍一聽非常有道理,如果薛崇訓真要利用兵權在手的機會篡位,那麼進入關中平原後才是最佳時機。劉安不愧為宰相之材,不動聲色地為薛崇訓辯白,卻能言之有物;不過他本意只在轉移視線而已,立場非常明確。其實公卿大臣們根本不需要聽劉安說什麼,就憑了解的劉安的出身就知道這傢伙要替誰說話。

此時的廷議在紫宸殿內,在場的除了政事堂宰相朝廷重臣、太平公主,還有當今皇帝李承寧及其生母趙太后(玢哥在位時封的趙淑妃)。皇帝參與國事還真不常見,李承寧又是個沒有爭權鬥爭經驗的單純少年,所以他的生母也坐在旁邊聽著幫他。

當今朝廷的派系脈絡,權力場的明眼人心裡都清楚得很,但大家說話都字正腔圓一臉的大道理,不往深里想真不好弄明白其中的含義。

劉安說完之後,其他大臣都默然站立,大殿里的氣氛相當沉悶。太平公主把目光轉到張說那邊道:「中書令也說句話,政事堂如何看待此事?」

張說一臉嚴肅,心下琢磨六個宰相各有心思,我能說什麼?還有其他大臣也不知怎麼個想法。他執禮道:「臣昨日才親眼見到官文,尚未與諸相公詳細商議,更未考察清楚此事確切經過,一時不敢輕言。」

不料這時李守一沒好氣地說:「事情不明擺著,還有什麼不清楚的?甭管晉王的部下是無心還是預謀,龍袍加身成定局,天上沒有兩個太陽一國沒有兩個君主,事兒出了還天下皆知,晉王能一句無心就能了事的嗎?這裡有一個天子、北方又有一個,此事很清楚,只能有一個天子!」

眾人面面相覷,不過都很佩服李守一那副直言的勁兒,這老小子就那性子,別人比不得。

太平公主便問李守一:「李相公以為誰才應該是唯一的天子?」

趙太后及皇帝李承寧頓時變色,屏住呼吸聽著,只有太平公主才有那定力此時仍然面不改色地問話。

李守一拜了幾拜,站直身體坦然道:「你們都不敢說實話,我來說!天下承平四方稱臣,大唐未失德於子民,哪有讓位的道理?現在這事兒不論是放到以前、現在,還是在後世都是一樣的論斷,明明白白。可就是如此明白的道理,諸公卻在廟堂上扯來扯去左顧言他,不就是因為晉王功勞很大權勢中天,得罪不起?」

李守一是有膽識的人,但他能用這種直性子混到現在的地步不是傻子,隨即又說道:「我就不怕得罪晉王,有話直言!告訴諸位,真正想伺機害他的人,絕對不敢站在這裡說公理!而大家都不說公理,也不能讓晉王的事兒就變得名正言順!」

太平公主道:「李相公敢於直言,和往日的魏徵一樣是國之良臣。方才李相公言大義,現在你給說說應對之策。」

李守一道:「在其位謀其政,中書令應當上呈應對之策!」

張說沒好氣地看了一眼李守一,說道:「事關重大,不能操之過急。臣之諫言:慎重處置。若是因朝廷用策不當造成內戰,生靈塗炭百姓流離失所卻空談大義又有何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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