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苦寒並非只中原的認知,恐怕連草原人也這樣認為,所以他們本能地不斷試圖南下南下再南下就像遷徙的候鳥,只是那個方向不是有一堵堵高牆就是有激烈的甲兵抵抗,沒有哪個種族願意放棄自己的生存空間。正因如此,當突厥人被迫要向漠北地區轉移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最大的失敗和恥辱。
黑沙城會戰的失利後,軍隊和牧民源源不斷地向戈壁帶逃走,陰霾的氣氛籠罩在所有突厥人的心頭。默啜本人是長久地處在憤怒的心情之中,他原本認為這場戰爭會持續很久,但沒料到唐人進攻如此果斷奔放,一夜之間情況就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各個部落還能集結大批的勇士,默啜身邊的殘兵敗卒聚攏也人數可觀,但戰爭某些時候並不全是戰爭資源的較量,較量的是一種自信。戰勝的一方會獲得極大的信心和經驗,掌控主動權越打越順;反之失敗者只能在擔憂消沉和疑神疑鬼中自縛手腳,而且形勢極為被動,默啜很難聚攏人心鼓舞士氣再讓突厥人去拼搏一次。
汗廷的所有部落貴族幾乎都一致認為唯一的出路只能去漠北才能重新站住腳跟。默啜也認識到了自己的唯一選擇,只是他非常不甘和悲憤,當著眾人的面咆哮:「背叛,這是背叛!唐人如何能在月黑風高之夜準確找到我中軍的方位?若不是有人背叛了我在其中為敵內應,絕不可能這樣,一定要查出是誰幹的,我要將他碎屍萬段!」
但此時突厥內部死傷失蹤者不計其數情況混亂,要查出這事兒談何容易。暴戾默啜的怒氣無處發泄,又將仇恨轉移到了致使他失敗的漢人身上,時突厥各部落都有許多往年從邊境地區俘虜劫掠來的漢人奴隸,於是默啜下令各部落首領上繳奴隸,並將手無寸鐵的無數奴隸屠戮,砍下頭顱堆在通往漠北的各處道路上。
默啜此事幹得非常不得人心,不幸漢人的血淚灑滿一路,冤魂的哀鳴彷彿形成了一股怨氣在整個草原上陰魂不散。就連很多突厥貴族也私下詬病此事,心有不滿。左賢王暾欲谷便對前可汗之子、他的女婿闕特勒說:「築屍於道,本來是為了顯示武功將敵軍的屍首築於路旁的行為,以此炫耀征服與恐嚇敵人。今番我軍大敗,卻明目張胆地濫殺無辜,與事何益,又能炫耀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炫耀的,反而會讓天下人恥笑!」
闕特勒說道:「默啜可汗瘋了,他完全不管對錯肆意妄為,汗廷恐不再長久。」
沒過幾天,暾欲谷偶然間又聽說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有隻言片語的傳言在黑沙城出賣突厥中軍的人正是他的孫子亓特勒……暾欲谷暗地裡仔細打聽,好像是有從中軍逃出來的敗兵聽到亓特勒向唐軍投降並大喊自己是內應。
暾欲谷壓根不信這些流言,自己的孫子就算要投唐朝,怎麼可能暾欲谷一無所知?這樣的大事不和部落首領商量,自己單獨投過去有什麼意義?再說當時兵荒馬亂人心驚慌,誰還有心思去聽戰場上說的什麼?
但讓暾欲谷預感不妙的是孫子亓特勒確實不知所終,加上此時可汗已不分青紅皂白,如果流言傳到可汗的耳朵里……暾欲谷光是想想也覺得心下一陣陣的寒意。他回想起默啜在汗廷的咆哮,對背叛的憤怒,還有他的種種殘暴行為,暾欲谷甚至覺得自己的整個部落都有可能面臨屠殺的下場。
得儘快想辦法!
幸好流言剛剛出現,影響範圍還不大,暾欲谷還有時間採取應對。但是要滅口將流言扼殺也很冒險,說不定會因此欲蓋彌彰,加快默啜可汗知曉的速度。
這時暾欲谷審時度勢決定採取另一種辦法,他找到女婿闕特勒說:「骨咄祿可汗的遺命本是讓你繼承汗位,但是默啜搶奪了大位才導致了今天的狀況。以前默啜壯大了突厥汗國,得到許多部落的支持,所以你沒有機會;現在形勢不同了,對默啜不滿者很多,闕特勒不如順應人心趁勢拿回汗位實乃天命所歸。」
闕特勒平時為人和氣度量大,又很規矩不去和默啜爭權奪利,所以現在雖然無權卻活得好好的。左賢王突然說起這事讓他沒什麼準備,便謹慎地說:「默啜勢大,我無人可用,恐怕難以成功。」
暾欲谷目光灼熱地看著他說:「至少還有暾欲谷部落盡心支持你!你是我的女婿,我還能害你不成?再說當今突厥汗國的形勢,如果還讓默啜當權整個突厥國非得葬送在他手裡不可,你為了突厥也應該當仁不讓地站出來。有此公心,人們都知道你是為了咱們大家,難道還有人非要和咱們過意不去嗎?此時各個部落的首領都是敢怒不敢言,內心早就不支持默啜了,機會就在眼前,你切勿再猶豫。」
闕特勒神色一凝,沉聲問道:「應該如何下手?請岳父指點。」
二人遂在帳中密議……
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每當戰爭失敗時,都是一次權力洗牌的時機,在突厥汗國也同樣如此。陰謀政變正籠罩在汗廷,但默啜因戰敗而陷入悲憤的情緒中,喪失了往日的智慧,竟然對如此容易察覺的危機也渾然不知。
時突厥汗廷率主力正在往北遷徙,大軍隨行。暾欲谷挑選出幾十個精銳部落勇士,先去搜索前路的一片樹林,因同是自己人默啜身邊的親信也就沒有重視。不料等默啜騎著馬從道路上經過,樹林里突然暴起一群武士站在山丘高處以強弓射之,默啜猝不及防身中數箭率落下馬,身邊的親信也多有中箭者。
就在這時暾欲谷大喊道:「默啜正將所有突厥帶向滅亡的深淵,還不反抗更待何時!」遂帶著暾欲谷部落的軍隊殺了過去,汗帳衛隊見默啜中箭士氣低落,本是能征善戰的勇士竟抵擋不住。
只見一員大將策馬沖得最快,率先突破衛隊殺到了默啜身邊,默啜情急之下拔出兵器去抵擋,不料「鐺」地一聲撞擊,默啜就感覺臂膀一陣劇痛,脫力失了兵刃飛了出去。原來是使勁之下拉到了右臂的傷口之故,在黑沙城大戰時他的右膀受過傷,雖然於性命無礙,但現在還沒好利索,關鍵時刻影響了大事。
霎時默啜周圍的兵卒也圍過來救默啜了,暾欲谷見狀大喊道:「殺了他!」
將領聽罷手起刀落,只聽得默啜一聲慘叫鮮血飛濺起來。這個曾經南征北戰縱橫北方各地的一代驍勇便死在了一個無名的自己人手裡。
沒一會兒暾欲谷軍隊裡面就走出來了闕特勒,他喊道:「因默啜一人獨斷專橫,致使我突厥汗國步入今日之境地,默啜已死,余者只要放下兵器則無罪。」
其岳父暾欲谷也大聲道:「闕特勒,英明可汗骨咄祿大汗之嫡子,以前就曾受遺命繼承汗位,今日眾望所歸重新帶領突厥各部落重振旗鼓,你們難道要違背天意去和新可汗作對嗎?」
一老一少唱和之下,加上默啜也死掉了,絕大部分部落首領和貴族都認識到了眼前的形勢,再僵持下去還有什麼意思?眾人紛紛棄了兵器,伏倒在地喊道:「可汗英明,我等願追隨左右。」
闕特勒面露紅光,一掃敗仗之後的陰霾,神情之間掩不住的喜色,忙好言安撫眾人,一時間前呼後擁很多部落都爭相向前支持效忠,一片大好。闕特勒沒想到登上汗位竟是如此容易,心下暗自感嘆成事非得抓住時機,若是在以前無機可乘之時就算花再多力氣也是白費,還不如在適當的時候拿出膽量奮力一搏。
大軍停了下來,闕特勒就地站在貴族們面前確立了自己的權力。默啜剛剛一死大勢便成,突厥各部落都倒向過來,默啜的那些妹夫、兒子們見狀也沒有能力來反抗了。算來新可汗闕特勒的父親和默啜是親兄弟,默啜的親戚也是闕特勒的親戚,但這些人在默啜在位時受重用,在闕特勒這裡的日子肯定沒那麼好過。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默啜的妹夫火拔頡利及石阿失畢等人紛紛上前表態效忠,默啜的兒子小可汗托西和楊我支面無血色也只得放棄抵抗屈膝稱臣。楊我支沒什麼實力,托西卻有兵權和支持者,不過在這種形勢下又無準備他可不敢貿然撕破臉:此時支持闕特勒的人太多,暾欲谷部落的軍隊就在眼前,打起來真是束手待斃的局面。
暾欲谷心裡的道理很清晰,他在闕特勒旁邊小聲道:「托西既然表態臣服,你且先安撫暫時少生枝節,但不能對他們掉以輕心。」
闕特勒現在對岳父既信任又依賴,可以說是言聽計從,便扶起托西等人道:「同是阿史那族的人,又是兄弟,咱們理應兄弟同心一起讓大突厥汗國重新振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