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真欲將非煙贈與中書令張說,張說得知後頗為猶豫。其實小妾美女在達官貴人手裡和玉器字畫等東西沒有兩樣,送來送去也是一種風尚,不過問題在於他和季真不是平起平坐的好友關係,季真又剛剛升遷,這就使得他有點避諱。
張說近年研習最多的是兵制國防,不過他可是徹徹底底以文人自居,出身那會兒武后策賢良方正,他對策第一授太子校書,自此走入仕途;平時也寫詩作賦擺弄文墨,甚至還喜歡收集民間異趣寫成故事,比如《綠衣使者》就是出自他的筆下,印成書冊贈與官場好友,薛崇訓也有一本。詩人、文學家、政治家才是他的身份,恰恰不常提及軍事方面的造詣。
所以他也喜歡和有才學的名士來往,與狂士賀知章以前也有文墨上的交往,但官職懸殊之後,張說便自持身份不太願意和位低的人太過熱絡客套了。
於是張說便回顧左右幕僚言:「上下有別,我如若以友人的身份接受季真的好意,卻是有些牽強附會;同僚私下定會詬病張某貪財好色,還會議論季真升遷是不是給了我什麼好處,我作為百官之僚而不能表率眾臣,有失身份也。」
說起來張說確實不是太好色,卻有點貪財,當然為了地位權勢,二者皆可拋。別人送他錢物比送女人更得心思,不過他當然不敢無名無故地收賀知章的錢財,連女人也打算謝絕了。
他想到賀知章的事兒是晉王府王少伯開口說的事兒,便提醒幕僚道:「你找個能讓人下台階的由頭回絕,不要太傷季真的情面。」
幕僚會意,想了個法子也很巧妙,心想朝中宰相劉安在洛陽呆了好些年,一定熟悉那地方名妓的名頭,便對賀知章說:主公(張說)公務繁忙無暇風花雪月之物,聽聞戶部劉相公傾慕非煙之名,季真何不成人之美,將女子贈與劉相公?主公借花獻佛也有推薦之功啊。
賀知章一聽沒辦法,人家話都說出來了,能不送給劉安嗎?
他便回去把事兒向非煙一說,說不去張相公府上了,改去劉府。
非煙羞憤難當:「我與賀公無怨無仇,你要如何作賤我才會善罷甘休?我雖出身低賤,卻並不是白送給人還不要的貨物!」
賀知章也覺得這事兒有點對不住她,便解釋道:「中書令已經將你舉薦給劉尚書,我如不兌現,豈不是失信他人?」
「那你就一點都不在意失信於我么?」
賀知章正色道:「我何曾承諾過什麼,又談何失信?」
可憐非煙在長安人生地不熟,連個依靠都沒有,只有任賀知章送來送去當作進京後結交同僚的籌碼。這回還好,劉安沒有推脫,大大方方地就收了。如果政事堂一派的老臣還多少有點顧忌,薛黨的人簡直是肆無忌憚,收受賄賂阿諛奉承毫不避嫌,在一定的默認規矩下都是明目張胆地干從不偷偷摸摸,收個小妾算什麼?劉安還省得去駁季真的顏面。
劉安在薛崇訓派系下為官幾年,除幹了不少有利國家民生的事,自己也賺了個滿缽,短短几年在長安寸土寸金的地方宅院規模不比晉王府小多少,在洛陽和老家的房產也翻修過一次,家人親戚坐享富貴好不風光。府園富貴寬廣得非煙進了劉府都找不著南北。
……不過事兒還沒完。劉安聞得非煙之名自然非常驚訝,但他最近正忙著想法子湊軍費,一些政策必須得到朝臣特別是中書令的支持,沒抽得出身來,連非煙的面都沒見一次。
一日他在朱雀街遇到了張九齡寒暄一陣,倆人自然扯些共同話題,比如上次晉王府的接風晚宴劉安也參加了的,便可以談談這種大家都說得上的話題。張九齡提到薛崇訓為了北伐,生活節儉云云,「吐蕃人送的禮物,少伯也依照薛郎的意思送入國庫了;還有上回劉相公赴宴也看見了,偌大的親王府邸,家養歌妓只十餘人,還比不上地方上一個刺史長史家。王爺如此,我等當共勉之。」
劉安一聽撫掌道:「薛郎家缺歌妓?哈,正好我門下剛收了個可遇而不可得的人!她叫步非煙,子壽未曾在洛陽久居不知她的名頭,但薛郎也見過,應知此女的身價……既然王府缺人,非煙這樣琴棋書畫歌舞詞曲無一不通的人才,卻不是易尋的!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子壽隨我回府,這就接回晉王府如何?」
張九齡忙道:「不知身價幾何?」
「說這個作甚?」劉安笑道,「我還能受薛郎的錢不成,子壽卻是說笑話啦。」
「這……」張九齡沉吟了片刻。劉安便激道:「我反倒是太急了,這樣,子壽回府後向親王國令王少伯提提這事兒,讓他改日差幾個奴僕過來接便是了。少伯真是少而有為啊,年未弱冠已當大任!」
果然張九齡便一臉隨意道:「其實親王國的事兒都是咱們幾個人商量著辦,不過為府上添置一倆歌妓的小事,何須議論?劉相公之盛情難卻,我便恭敬不如從命。」
於是劉安便邀子壽同車,雖然官職差異很大,卻打得火熱,劉安在張子壽麵前一點都不端架子,他曾經就對自己人說過子壽宰相之材不似人下之物。
這一點劉安就比張說隨和得多,對比自己官職低的人都是一張笑臉不擺架子,等到那些人爬起來了也省去了許多芥蒂;當初張說就遇到過這樣不必要的矛盾,曾經有個官兒本來比他官位低,張說在別人面前就一副上下尊卑的樣子,結果有一次他倒霉了降到兵部侍郎,別人反而高過自己,見了面就很尷尬,少不了一番勾心鬥角相互扯台整下去,弄得彼此都一身腥。
馬車上就劉張二人坐一起,劉安便恬不知恥地說道:「賀季真說非煙仍是完璧,到了劉家我也沒敢動,留著孝敬王爺呢。」這種奉承已經超出了文官的風度底線,劉安說出來卻非常輕鬆,奉承之意毫不掩飾。
張九齡愕然,左顧而言他。心說劉相公不要臉,我說話卻不能如此下作。
二人到了客廳,劉安便陪著張九齡飲茶,一面差人去把非煙送過來。過得一會兒,只見一襲輕綾脆袖款款而來,客廳的氣息頓時一清,連茶也好像更加幽香了,本來很普通的板築綠瓦的房屋一下子就充滿了詩情畫意。劉安頓時一怔,脫口道:「今日真不該遇到子壽。」
劉安動容,張九齡卻還穩得住,任何時候都能保持著君子言行氣度,他便笑問道:「劉相公何處此言?莫非我今日造訪太過冒昧了?」
「非也。」劉安回頭說道,「實不相瞞,我雖在洛陽見過非煙,時隔許久印象有些淡了,而且沒能這樣單獨面見。今日一見,卻是有些後悔答應子壽那事兒。」
非煙好奇劉安答應了這個三十多歲的官兒什麼事,因為不熟悉又不好相問,便款款施了一禮道:「妾身見過劉相公,不知這位明公如何稱呼?」
忽然一問劉安倒是愣了,他平時見了張九齡就稱表字,竟連張九齡是什麼官職都記不住,只知他在晉王府做官。張九齡察言觀色一下就明了,忙開口解困:「我姓張,隨意便是,你不用客氣多禮。」
非煙便又向張九齡行禮道:「拜見張先生。」
張九齡並不與一個歌妓多廢話,不管她是什麼花魁還是名妓,按照官妓場合逢場作戲的習慣還是抱拳向非煙微笑地拱了拱手,然後就回頭對劉安說道:「君子不奪人所好,若是劉相公真要反悔,就當今天沒提過那事,我也不再提及,這就將非煙留下告辭。」
非煙這回聽明白了個大概,劉安是又要把自己轉送他人?她已經麻木得不能產生什麼情緒,仍然微笑著說:「劉相公這是在誇讚妾身,實不敢當。」
劉安哈哈大笑,「越是好的東西,劉某越不敢私藏,何況本就答應了子壽。如果我現在反悔,豈不是說咱們進獻的東西都是不好的,一旦自己看得上就扣留?」
對於這種赤落落的話,張九齡簡直無言以對。非煙也是無言以對,她早就不想多說什麼了,既然註定顛沛流離,能在哪落腳就在哪兒吧,還有選擇的餘地么?
劉安交接人的時候仍然忍不住多看幾眼,眼中很有些不舍,他也是個懂得欣賞藝術品一般東西的人。
張九齡也還對非煙知禮知節,讓她坐車,自己騎馬在車旁完全目不斜視,頗有孔融之風。非煙很納悶,按理劉安為高權重至朝廷宰相,竟然要割捨愛好「進獻」此人,這個姓張的人究竟是什麼身份?剛才在客廳里倆人說話雲里霧裡的半道聽了一些也不好弄明白。非煙想了許久也沒想出耳聞過什麼姓張的能凌駕宰相之上,中書令張說?他不是拒絕了么?
雖然只能隨波漂流,但她總想要得知自己下一步的去處,便輕輕挑開車簾問道:「請問明公,我們這是要去往何處?」
「晉王府。」張九齡淡然答道。
晉王她卻是如雷貫耳,在洛陽也是街頭小巷議論的名人,無論是說他的戰功政績還是壞話,好的壞的反正很出名。她明白了,這個姓張的是晉王府上的人,難怪劉相公還陪坐客氣。
張九齡又多說了一句:「一會送你到府中,我就不進王府宅院了,辦公的地方在親王國。你到府上,如果是孫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