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問了西城的官吏張仁願在哪裡死的,官吏們便把他帶到了西門譙樓上。這裡現在很安靜,樓中沒什麼人,只有城牆上還站著幾個當值的戍卒。
一個文官說道:「當天晚上張總管就在這裡面,我在樓下的衙門裡當夜值,聽到了一陣笛聲。」
薛崇訓在譙樓上來回走了一遍,便站在箭孔旁往外看,隨口問道:「笛聲從哪裡傳來的,是張仁願吹奏的?」
文官皺眉想了一會兒:「沒聽清……記不太清楚了。」
薛崇訓踱了幾步詩興一來,便吟道:「陰山影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徵人盡望鄉。」
剛剛吟罷,就聽得王昌齡的聲音道:「薛郎此詩甚好。」
他回頭一看,見部下們都上來了,便厚顏笑道:「能得少伯稱讚詩好,真是叫人好不高興。」
旁邊的西城文官也少不得拍了幾句,薛崇訓又想起一件事來,問他:「我進城後見軍民各司其職,井然有序,這些都是李公子安排的?」
文官道:「正是,李公子對我等言,突厥兵雖撤圍退卻,但尚在陰山以南,輕兵而來不到一日工夫,遂不能掉以輕心,應儘快清理道路修補城防。」
「不錯……」薛崇訓臉上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想著什麼,然後又展眉笑道,「很好。」
這時王昌齡道:「薛郎,有兩件事。第一,長安來了書信走的是官道,我以為是公文就扯了,沒想到是薛郎的家書,我保證沒看兩行,請見諒。第二件,得報使臣何煦等人要返回了,報稱默啜可汗之子楊我支等人也要隨行入唐。」
「信呢?」薛崇訓伸手索要。王昌齡急忙從袖中把信札遞了過去,見他先問私事,便忍不住提醒道:「突厥這麼快就有回覆了,顯是咱們開出的條件太豐厚……」
薛崇訓點點頭:「默啜看來很動心。」
王昌齡道:「突厥人表面臣服,終究不是我們一路,此消彼長之勢,每年資助十億錢是否太多?」
薛崇訓忽然正色道:「當然可以不給,也可以不和,但他們肯定要去河北襲擾。只要有一個州被攻陷,動輒數萬上十萬的百姓將遭毫無人道的蹂躪,我能說一句沒關係就了事嗎……想來還是給錢好了,朝廷眼下雖然缺錢,但可以用他們需要的茶葉糧食鐵鹽等抵資。糧可以再種,錢可以再積累,人口損失可不能像長草那麼快,人命為重。」
張九齡道:「薛郎所言不差,資敵雖然不甚光彩,但免去了戰爭和官民傷亡,士族及百姓亦應稱道。而且據我猜測,默啜得了錢糧,估計要北上對付鐵勒諸部,禍水北引,也不失為一步好棋。」
王昌齡聽了薛崇訓的話,很快就被說服,而且很欣慰地說道:「薛郎能想到黎民百姓之難,實乃萬民之幸。」
薛崇訓道:「要不是張說不給調兵調糧,我這次就直接滅掉默啜,還和他啰嗦什麼議和?朝廷給我封的是『單于道行軍大總管』,擺明了都想和,我怎能萬全不顧政事堂的策略,我行我素?」
幕僚們當即無話可說。薛崇訓左右看了看,便走上張仁願曾經坐的位置坐了下來,拿著家書觀閱。
那夜張仁願的頭顱被砍下來,就是坐在現在薛崇訓坐的這個地方。血跡已經被擦乾淨了,也許仔細瞧瞧,能在木板的縫隙里找到一些凝固的血污。
他展開信先看了開頭,是以餘姚公主(李妍兒)的名義寫的,這時候的書信格式都是第一行報出寫信者的身份名字。不過他猜測這封信肯定不是李妍兒一個人寫,孫氏等人也一定參與了的,大老遠的寫封信過來很不容易,遣詞造句非常文言。
看到家書,薛崇訓也多了幾分思鄉之情。這時他忽然想起李妍兒懷孕很久了,生了沒有?他急忙快速瀏覽信的整篇內容,只讓他安心國事(孫氏的口氣),沒提生了小孩子的事兒。多半還沒生產吧……薛崇訓低頭回憶了一下日子,掐指一算,去年八月到現在四月初已大約八個多月的時間了。
他聽說十月懷胎指的每個月只有二十八天,實際上不到十個月,一般就九個來月的樣子……
薛崇訓的心思被這麼一攪,戰心全無,早已不想打什麼仗了,只想快點回去。他從來沒當過爹,此時多少有些新鮮和好奇。
過了許久,他抬頭忽見部下都看著自己,這才從遐思中回過神來,說道:「你們去準備準備,等突厥可汗的兒子來了,按照該有的禮儀接待。」
「是。」眾人應了只得退下。楊我支這人薛崇訓不熟悉,但聽說在長安當「質子」很長一段時間,唐朝廷倒也比較大度,質子什麼的就是個擺設,就算開戰也不會拿他們怎麼樣,非常安全。
……第二天楊我支等人就來了,身邊帶著一些奴僕和侍衛。這廝倒是沒什麼壓力,估計覺得根本不可能有啥生命危險。不過這時薛崇訓倒真沒想要把他怎麼著。
薛崇訓在西城的簡陋低矮的官衙里接見了突厥使臣,初見楊我支,他倒是感到十分意外,因為這突厥人乍一看上去就是個漢人。等走近了才能發現他的相貌和普通漢人有些區別。
楊我支頭戴襆頭,身穿翻領長袍,連佩飾等細節都與士大夫別無二致。走到堂中,嫻熟地抱拳一禮笑道:「突厥使臣拜會大唐晉王。」
薛崇訓呵呵笑了一下,也拱手很隨意地還禮道:「幸會幸會,請入座吧。」
楊我支很文雅地牽了一下袍服,從容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見薛崇訓端起茶杯,他作為客人才端起案上的杯子湊到鼻子前很享受地聞著茶香。
薛崇訓好笑地看著他裝模作樣,自己拿著茶杯「咕嚕」猛喝了一口,隨手擱下說道:「唐使去突厥營中開出的條件就是我的條件,數目已經很豐厚了,咱們不講價,行就行不行就拉倒。」
楊我支一聽愕然,突然聽到這麼一個方式談判,他倒是有些意外,想了想緩緩用純正的關中腔說道:「晉王果然是爽快人……可汗很高興晉王的誠意和盟,只是一些細則需要商榷商榷,這也是我此行的使命之一。」
薛崇訓身後的王昌齡便小聲對好友張九齡道:「突厥人總會貪得無厭,從來不會知足。」
楊我支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道:「四件小事,咱們在西城談妥了先擬個條呈,等到了長安才交換正式國書。可汗得了晉王寫的准信,也好即可撤退罷兵,重修和睦……」
「這可不是城下之盟。」王昌齡忍不住提醒道,「突厥兵前幾日才敗到晉王手下,被迫撤退到陰山。使臣剛才的話,意思是咱們不擬好條呈就不撤兵了?」
楊我支頓時有些尷尬:「我非此意!只是我國十分缺物,既然要和,當然希望早些談妥等著晉王快些資助些糧草茶鹽。這也是我提到的四個小節中的一個,希望大唐儘快支援第一批財物,咱們修好便要罷兵,可汗總不能言而無信馬上就率兵劫掠吧?」
楊我支見薛崇訓默然不語,沒有立刻表示反對,又道:「另外三件:第一,希望大唐交還進入關中地區被俘的突厥將士及我的兄長同俄特勒的遺體;第二,可汗欲與大唐結成親戚,請旨大唐皇帝下嫁公主到王庭;第三,今年第一年的援助一次給我們,以便渡過難關(其實是想發動對鐵勒的新戰爭)。」
他說完條件,王昌齡最先動火,頓時面有怒色,最不能接受就是交還俘虜,那幫人是去襲擊宮廷的,簡直是罪無可赦,就這樣無罪釋放實在有點失顏面。
楊我支看了一眼王昌齡的臉色,又瞧薛崇訓,但見薛崇訓還沉得住氣,他正想著什麼的樣子。
這時薛崇訓抬頭道:「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突厥人偷入關中犯的是大唐律法,應按律治罪;我在朝里的主張就反對和親國策,你讓我出面談和親,朝臣最忌左右搖擺立場不定;一年的援助全部支付,國庫負擔不起,今年的稅賦都沒收上來。至於儘快給你們一批糧草更是無稽之談,突厥兵剛剛入唐境殺掠我百姓,而今騎兵尚在陰山以南,還未正式達成盟約,我豈能將糧草物資送與你們?天下人不得詬病資敵?」
大約是他拒絕得太直接,楊我支的神色有些難看,之前裝作淡然洒脫的模樣已蕩然無存,他那刻意做出來的氣質果然是只學到外在。
「晉王的意思,沒有任何商議的餘地?」楊我支問道。
薛崇訓淡然道:「和則兩利,不和則繼續交兵,有什麼好商議的?你要是做不了主,儘快傳話去突厥可汗的大營問問。」
薛崇訓的語氣生硬,楊我支見繼續談下去也不可能有啥進展,便起身告辭。
等楊我支等人出門後,張九齡說道:「突厥人一定會答應咱們的條件,他們現在缺糧,繼續轉進襲擾河北並不是什麼上策。張仁願也覆滅,突厥人和大唐議和得些好處是他們想要的結果,咱們不必再讓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