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鐃歌列騎吹颯沓引王侯 第十三章 對弈

在長春殿見了太平公主後,薛崇訓也沒確定太平公主的態度,他的判斷是比較樂觀的,但是這種重要的決策不能靠猜,必須要得到明確的決定才行,否則就是風險。然後他啥也沒幹,成日就陪著太平公主宴飲遊玩下棋。

人們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就算是薛崇訓這樣的貴族也有不少事可以親力親為,可他從來不幹,只願意去抓住一系列事情的一個關鍵點。他認為現在的關鍵就是太平公主,如果她最終不能下定決心放棄維護李唐,那麼薛崇訓想要奪權不僅面對巨大的對手,還會失去很多盟友可能變成孤家寡人,只剩下那少數的嫡系撐不起萬里江山。

薛崇訓也不好直接問,因為之前他為了表明忠心已經說過無意謀位,如果現在又去問顯然會表現得言行不一。所以他就經常陪著太平公主,等著她明確表明態度。

可是太平公主也好故弄玄虛,偏偏裝作沒事,很樂意地和薛崇訓一起在華清宮遊玩休閑,真像現在天下太平他們在這裡只是度假的一樣。

長春殿的太平公主起居的宮室內一塵不染,所有的傢具物什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雖然有牆上掛著許多名貴的字畫,桌案的木料都是用的昂貴的櫚木,簾帳為上等的絲綢綾羅,但是卻給人了無生機的感覺……大約是因為太整潔了,反而顯得死氣沉沉。

但是太平公主對於這樣的布置儼然自得,薛崇訓也沒覺得不適,正盤腿坐在蒲團上看著棋盤思索,手裡拿著一粒白子未能落下(唐朝黑白主賓之分正好相反)。太平公主笑道:「你的棋是越下越糟啊。」

這倒無關棋技,薛崇訓的腦子裡很亂,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可就是沒有想棋,能下得好就怪了。他隨手將手裡的黑子往棋盤上一擱,仰頭鬆了一口氣,又被這殿中的布置吸引了注意力。

以前他就見過無數次太平公主居住的地方,但從來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因為他的起居室也是這麼一副模樣。直到姚宛到晉王府做他的近侍後,稍稍熟悉了有一次姚宛說「你的地方太整齊了,不像是有人常住的地方,缺少生氣」,他才有所察覺。

不過如今看來,太平公主的心也和他相似,從她生活起居的地方就看得出來。薛崇訓的心裡忽然產生了一絲慰籍,就像有兩種聲音的頻率相近而產生了共振一樣。

不遠處的朱漆欄杆旁,一個身作淡雅白氈(棉布)的琴師正坐在琴台後面認真地彈奏著清雅的曲子,「叮咚」的琴聲起起伏伏零零落落,很寧靜的音律沒有半點塵世的喧囂感覺。薛崇訓拉了拉衣領,發現自己的里襯也是棉布料子……這料子產自西州,現在可不是平常百姓穿的東西,價格和絲綢一樣貴,底層的人常穿的是麻。

「認輸罷。」太平公主不假思索地輕鬆下了一步。

薛崇訓低頭一看傻眼了,太平公主見狀抬起淺紅的寬大羅袖遮住下半張臉笑得開心極了。

「兒臣棋技太差,不能棋逢對手,未可讓母親盡興啊。」薛崇訓道。

太平公主笑道:「我很盡興,好不容易有個比我還下得差的……那些陪我下棋的人就算故意讓著我,但我知道他對整盤棋都了如指掌了,贏了也不能盡興,只有崇訓是認真下的也贏不了我,呵呵。」

薛崇訓:「……」

「再來一局。」太平公主興緻勃勃地說道,大袖一揮招呼侍立在旁邊的宦官來收拾棋盤,把黑白子分開放到瓷罐里。

薛崇訓正了正身體,一本正經道:「這局我要聚精會神,贏母親一局。」

太平公主笑道:「儘管放馬過來。」她笑起來的時候,薛崇訓被她鬢髮上金飾的搖曳吸引了目光。他順勢望去,除了看見了飾物,還看見了太平公主耳際的皮膚,在烏黑如雲的鬢髮下面雪白的脖子。這些細微的地方讓薛崇訓十分喜愛,他也喜愛太平公主的眼神,那種捉摸不透的蘊味。很多地方都讓薛崇訓感受萬分舒心,所以他除了理智地分析母子權力之間的利弊,連潛意識裡也不想和太平公主對立。

大約是薛崇訓炯炯有神的眼神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便伸手在髮鬢上輕輕一摸,帶著些許疑惑地口氣問道:「你看什麼?」

「母親頭髮上的金飾樣式很漂亮。」薛崇訓強作淡定地說道。

「是嗎?」太平公主露出一個錢錢的笑容,「別走神,這一局你要認真下,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薛崇訓緩緩地沉聲道:「母親是指棋還是別的?」

太平公主忙抬起袖子,笑得前俯後仰,「你這小子又來這套,有意思……下棋罷。」

薛崇訓拱手作了一禮:「母親是長輩,那我就先手了。」

宮室中漸漸就安靜下來,那欄杆前的琴師也換了一個,現在這個的風格更加沉靜,琴聲若有若無,好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一般,可實際上她就在十幾步之外。那聲音猶如雨聲,在白雪茫茫的世界裡憑空造出雨來,春天都要提早來臨了。於是棋子偶爾落在棋盤上的「噼啪」聲也能清晰耳聞。

太平公主和薛崇訓都專心了好長一段時間,沉默無話。

或許是薛崇訓的棋藝實在算差,給太平公主的壓力小,這下該換她走神了。過得一會她便說了一句與下棋毫不相干的話:「長安那件事不難應對,卻會把人心搞亂了。有必要給張說帶一道密旨回去,讓他多少提防變故。」

「只要我們一家人心在一塊兒,別人倒鬧不出什麼風浪。」薛崇訓不以為然地說道。他現在最關注的還是與太平公主的關係,至於其他勢力確實沒怎麼放在眼裡,士族的勢力龐大畢竟失去了朝廷組織就是一盤散沙,真要鬧得過火了直接用國家機器或武力解決便是。

太平公主沉吟片刻也微微點點頭,不再多言。

這一局又下了半個多時辰,最後依然是薛崇訓投子認輸。他於琴棋書畫都有所涉獵,無奈都不咋地,精通者唯刀槍棍棒。

太平公主叫宦官報時,然後看了一眼窗外道:「今日風雪大不如早些歇息,就不設宴了,你就留在我這裡說完晚飯再回去罷。」

「是,謝母親款待。」薛崇訓禮數周全地應道。

「陪我走走,等他們送飯上來。」

薛崇訓忙起身恭敬地去攙扶太平公主奉承之心溢於言行。他輕輕托住太平的胳膊時,靠得近了,頓時聞到一股清香,讓他身心舒坦的不是這種香味,而是除外香味的另一種淡淡的味兒,很好聞應該是太平公主身體本身的味道……雖然很淡,但完全能感覺到。

太平公主拖著拽地長裙在一塵不染的地板上緩緩向窗戶那邊走,她的姿態端莊而大氣,頭髮下雪白的脖子挺拔如天鵝,背和脖子都很直,大約是宮廷里從小訓練禮儀形成的習慣。薛崇訓在旁邊輕輕扶著她,至少從表面上看他是十分孝順。

「我身上的味兒好聞么?」忽然太平公主淡淡地問道。

薛崇訓一聽被微微嚇了一跳:莫非她會讀心術?不然怎麼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他可沒有猛吸鼻子做出聞的動作,只是在呼吸之間自然地聞到了而已,然後心裡念叨了幾句。

他便硬著頭皮故作不在意的樣子道:「好聞。」

太平公主招了招手,待薛崇訓會意地附耳過去,她便微笑著在薛崇訓的耳邊輕輕說道:「可不是撒些水粉或是沐浴時放上香料就可以的,飲食也最應注意,有些東西我不吃,食譜都有御醫仔細進諫。」

薛崇訓聽罷心道貴人平日的大把時間原來就研究這些東西了……不過呢確實母親的細節都總是讓人心曠神怡,她身邊的人只會怕她但鮮有人會討厭她。那些連見面的資格都沒有的士大夫私下裡唾罵,也不過是憑空臆斷而已。

薛崇訓說道:「母親降息貴體兒等才心安。」

「我說的不是安康,幹嗎要岔開話題?」太平公主笑道。她的笑總讓薛崇訓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

「母親不用那些東西我也會覺得很好聞,咱們血肉相連……臭味相投。」薛崇訓厚顏說道。

太平公主頓時伸出手指在他的額頭上一戳:「有你這麼說話的么?」很難見她對人做出這種親昵的動作,薛崇訓應該感到榮幸才是。

這時宮女們陸續把菜飯送上來了,只見是普通菜肴四菜一湯,主食是大米飯。大米在關中並不普遍食用,粟米常見一些,不過宮廷里大概覺得大米白而晶瑩,按照以形補形的觀點吃這種飯會有益皮膚?反正宮裡做的糕點很多都是半透明很好看那種。

二人到食案上坐定,就這樣用膳,薛崇訓的吃相有些粗魯,不過卻不會把菜飯和湯灑在案上。太平公主好像很喜歡看薛崇訓吃飯,她看起來大氣卻是一個很在意細節的人……也並不覺得薛崇訓這種吃相有什麼不對,男子過分文雅了畢竟顯得有些小家子氣。

窗外的雪花又在飄了,母子倆在一起吃著家常便飯,倒也顯得有些溫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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