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搞出那麼大的事,就不是留守的中書令張說可以「權衡利弊妥善處理」的了。宣政殿的小朝剛剛結束不到半個時辰,政事堂派出的信使便快馬加鞭直奔華清宮,不到半天工夫就到了。
奏書很快到了內給事魚立本手裡,因為他是常常侍奉在太平公主身邊的人,東西給他可以最快地到達太平公主的手上。
魚立本先去稟報太平公主,這時她正在長春殿里泡溫泉。芙蓉湖岸的大殿常常用來歡宴,後面的這座長春殿才是太平公主在華清宮起居的地方,內設溫泉湯池彷彿四季如春,故起了這麼一個名字。
魚立本到了地方,得知太平公主正在沐浴,就不便進去,雖然他是宦官不算男人,不過宮裡就近侍候貴婦們起居沐浴更衣的人還是以宮女為主。他便把信交給了一個相熟的宮女那進去。
傳遞了這邊的消息,魚立本心裡一琢磨,又趕著去星辰湯那邊去了,薛崇訓住在那裡。問明白了所在,魚立本便上了溫泉一旁的閣樓上,只見薛崇訓正坐在欄杆旁和人下棋。有一個當官的老頭坐在對面,另外還有一個中年人坐在中間捻著下巴的鬍鬚饒有興緻地觀看。
「魚公公請坐,我這正落了下風呢。」薛崇訓頭也不抬地說。
魚立本提著拂塵疾步上前,紅色的長袍被踢得上下翻飛,他一邊走一邊說道:「長安有事兒,打攪了幾位。」
那官員一瞧魚立本的表情,便知趣地不約而同站起來抱拳道:「老夫先行告辭,改日再來與王爺對弈。」
薛崇訓回了禮,然後問魚立本:「發生了什麼事?」
「陛下在長安鬧了一出,召集大臣要聯名請薛郎登極,他要禪讓帝位!」魚立本道。
薛崇訓愕然道:「怎麼突然鬧這事兒?咱們又沒逼他……母親大人可對今上有什麼舉動?」
魚立本道:「雜家成日都呆在殿下身邊,根本就沒準備,定是蓬萊殿今上母子自個弄的。」
薛崇訓尋思雖說李唐越來越勢微,可也是百年基業的王朝,真想走改朝換代那一步需要諸多準備,哪能這麼唐突的?母親也不可能這麼輕舉妄動,再說太平公主真的毫無壓力要把王朝改姓?連薛崇訓自己都拿不準判斷,他想起那次在晉王府親王國內的相見,太平公主透露那種意思,不過事關重大卻不是一句話兩句話的干係,何況當時太平公主的情緒也有些失控。
他想罷便說道:「我可從來有這種想法,陛下真是多心了!他這是要陷薛某於不義呀!」說罷還焦急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
魚立本很耐心地等著薛崇訓表演完了,才說道:「陛下確實是太輕率也太急了,要不薛郎上份奏呈說一下,免得天下人誤會了薛郎。」
薛崇訓道:「得先和母親大人商議一下。」說罷便要往外走。
魚立本道:「殿下正在長春殿溫泉湯內,不過雜家已經把消息報進去了,這會兒該起來看長安急報了罷。」
薛崇訓點點頭:「那成,我去長春殿找母親商議。」他便出了門向西走,徑直來到長春殿。
到得太平公主的寢宮外,薛崇訓也不便直接闖,就叫一個宮女進去通報。等宮女出來說殿下讓他進去見面,薛崇訓這才往裡走。昨天他才來華清宮,太平公主的寢宮還是第一次來,一進殿門,只見裡面霧氣騰騰猶如仙境一般,在朦朧的白汽沖寬大的綾羅幔帷若隱若現。
這時聽得一個宮女道:「要不要將王爺請到閣樓上等候殿下?」另一個宮女道:「殿下剛才叫王爺直接進去。」
她們在那裡說話,由於霧氣太大薛崇訓連臉都看不清,只能聽見聲音。薛崇訓聽到這裡心下竟然有些期待,不過轉念一想太平公主要說正事肯定已經穿戴整齊了,也沒什麼,雖然地方不便待客不過薛崇訓也不是外人。
「王爺請隨奴婢來。」一個宮女怯生生地說了一聲,然後小心地邁著細碎的步子,大約她穿那裙子太窄也走不了大步,薛崇訓只得慢慢地跟在她的後面。走了一小會兒,眼前就出現了一個寬大的池子,照樣是熱氣騰騰的,這麼大的池子出現在室內就如一個室內游泳池一般,不過岸邊是用木頭鑲嵌的,周圍掛著帘子,古色古香的景象和薛崇訓腦海中的室內游泳池大相徑庭。
他定睛一看,只見池中還有一個人,背對著自己鬢髮如雲是個女的,他當即有些尷尬,再瞧了一下背影十分熟悉……在這地方沐浴的人不是太平公主是誰?敢情她聽到消息後根本就沒上岸。池邊上有個宮女手裡拿著一張信札垂手而立,應該是剛剛才念完還未來得及離開。
薛崇訓硬著頭皮拜道:「兒臣拜見母親大人。」
「你來了。」太平公主轉過身來淡淡地說道,水面上白霧朦朧,岸上什麼也看不見,不過可以想像太平公主現在身上是不著寸縷。薛崇訓忙垂手低頭,太平公主倒是表現得十分自然,好像一切都是合乎常理自然而然,連旁邊的人都受她的影響好像覺得沒有什麼不對的。可薛崇訓一想俗語就有兒大避母的規矩,如此這般卻是有點過分,偏偏自己卻不願意點破只想裝作不知。周圍還有其他人,除了道士玉清還有幾個宮女近侍,她們更是不敢說話,指鹿為馬都可以何況對錯?
薛崇訓一本正經道:「兒臣剛剛聽說長安的事,就急著見母親來了。聽說今上要聯名大臣禪位,這怎麼行?兒臣絕無……」
「太急了沒準備好是么?」太平公主突然打斷他的話。
薛崇訓怔了怔,眼睛看著地板一言不發,心下琢磨著措辭。
太平公主又鎮定地說道:「這事兒也沒什麼難辦的,你當然要毫不猶豫地推辭。不說別的,就是古人在名正言順大勢所趨之時,群臣上表,人家還要三辭,現在皇帝一說你哪能馬上就滿口答應的?」
這時薛崇訓才開口道:「我無意冒險與母親大人離心,這樣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一切都是您給予的,我決不想從您手裡奪取什麼,何況是奪位謀朝這等事……我沒有這麼大的野心。」
他平鋪直敘地說了幾句話,好像很隨意,但卻是在心裡琢磨了好一陣子,他想對太平公主表明的態度就是:不願與她為敵。其實這時候李唐皇室已經衰微到了百年來的最低,薛崇訓真想謀朝篡位最難對付就是太平黨,也是他最下不起狠手的人,而其他的勢力就算心有不滿也比較鬆散難以凝聚起來對抗已經手握軍政大權的中央黨羽。
「你沒有野心?」太平公主似笑非笑地看著薛崇訓,讓他壓力很大。就算薛崇訓是她最近親的人,也隨時能感受到其中的威嚴,她給人的壓力就是一種氣質在一言一行中不經意就流露出來。
薛崇訓忙躬身說道:「野心、虛名都是身外之物,我更看重運命相連殷殷關切的親人家人。如果母親大人認為我會威脅李唐基業,一句話便可以收回我的一切,甚至我的性命都是母親大人給予的您要隨時可以拿去……只需您的一句話,我定然傳令神策軍等部將及幕僚放棄抵抗聽候發落,連我都不願爭鬥了,他們做什麼還有意義嗎?」
他說得十分誠懇,完全沒有體現出一絲一毫的虛情假意,太平公主聽罷都有些動容,又回憶起上次薛崇訓主動調神策軍出長安,還有平時的一點一滴何曾對她有過戒心?就如現在來華清宮,身邊就帶了飛虎團還駐紮在外頭,而太平公主身邊的羽林軍接近千騎護駕,要安排一場鴻門宴拿下自己的兒子實在輕而易舉,因為他根本對自己不設防的。
太平公主沉默了片刻,臉上的神情卻還是方才那樣似笑非笑叫人琢磨不透,「你走近一些讓我看看你眼裡是不是有野心。」
「是。」薛崇訓恭敬地沿著木料池邊繞了過去,站在太平公主的旁邊,然後低頭看過去……這時他頓時漲紅了臉,因為就近俯視下去,太平公主的上身在水面下就一覽無餘了,雪白碩大的肌膚在水光粼粼中分外耀眼。他急忙把眼睛看向別處。
饒是薛崇訓臉皮很厚,但面對太平公主也無法從容鎮定,連耳根子都紅了。太平公主揚起頭來,笑眯眯地仔細端詳著他的臉,說道:「很大的野心……」
薛崇訓聽到這裡又擔心又亂,心情複雜極了,紅著臉辯解道:「兒……兒臣絕無虛言,請大人明鑒。」
太平公主一副溺愛的神情,軟軟地說道:「崇訓你要什麼,告訴娘,我幫你。」那口氣軟得無骨,她這樣的人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簡直罕見得很。冷的時候一句話能嚇得人雙腿發顫,暖的時候卻能像現在這樣。
薛崇訓惶恐地彎著腰道:「我什麼也不要,擁有的已經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