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籠罩在茫茫的白雪和寒氣中,今日宣政殿小朝,在京的一定品級的官員都陸續趕去參加,大夥一大早見完了皇帝才打算回到各自的衙門辦公。現在太平公主和薛崇訓都在華清宮,但理政中心並不在宣政殿,而是在外頭的政事堂,以張說為核心一幫朝臣手裡。故而見皇帝也就是個禮儀問題。
中書令張說和戶部尚書同平章事劉安在朱雀大街就碰到一起了,這會進了大明宮也一塊兒向宣政殿走。旁邊偶爾有官吏路過都拱手向他們恭敬地行禮,但他們也不必對誰都禮數周全,對於那些不怎麼熟悉的人點點頭就可以了。
積雪中的宏偉宮室依舊挺拔,厚重的輪廓和大氣的氣勢給人永遠不會衰落的錯覺;而其間的人就如螻蟻一般渺小,襯託了皇權的牢不可動和世人的低微。但這僅僅是一種錯覺,維護此間的力量依舊是人。
這時只見政事堂那邊有個官吏向大道上急匆匆地奔走了過來,走到張說和劉安身邊時,一面抖著身上的雪一面說道:「我在政事堂門口等二位已經很久了,一早就聽到風聲,今上正在準備聯名書……」
「什麼書?」張說見他一身是雪,估計已經不顧寒冷在外面站了很久了,衣服上的雪抖掉了不少,連鬍鬚上都有雪花。
「禪位!」那官員瞪大了眼睛說出兩個字,臉色紙白。
張說聽罷怔了怔,和劉安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張說愣道:「薛郎不是還在華清宮?之前也沒得到殿下的暗示呀。」
劉安道:「我也一點風聲都沒聽到。」
「這種事……」張說皺眉略一思索,便當機立斷道,「暫時不去宣政殿,咱們先到政事堂等一會,你馬上去查五日之內長安和華清宮之間聯絡細則,不得錯過一項!要快!」
「是,卑職馬上去辦。」
二人走進政事堂坐了一會,但見其他幾個宰相都不在這裡,也不知還沒進宮還是已經去宣政殿,張說冷笑了一下也不說話。劉安倒是提醒道:「要不要先通知其他相公?」
「他們在各衙門消息靈通著,用得著咱們多此一舉么?」張說道。
等了許久,便有下屬官吏查明了文檔卷宗報到政事堂來了,張說急忙翻看起來,劉安也湊了過來。張說瀏覽了一遍喃喃道:「華清宮倒是派過幾撥人來,但從名單上看這些人不可能負責如此大事。」
和張說比起來比較儒雅的劉安也顧不得穩重的風度了,急不可耐地說道:「這麼看來,今上乾的事並沒有得到殿下的授意?」
「這不明擺著么?」張說擼了一把馬臉上的大鬍子道,「他也太急了……」
劉安露出一絲嘲意,「前陣子薛郎大破吐蕃五十萬,回朝之後在含元殿面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未跪,今上毫無辦法,又聽說神策軍上下對朝廷的封賞不滿,何況那八千精銳還駐紮在長安……今上是嚇的。」
「啊……切!」張說突然打了個噴嚏。劉安聽罷愕然看著他:「張相公可得注意身子,這天氣越來越冷了。」
張說忙掏出手帕捂在鼻子上:「你說得對,天兒一冷容易風寒,大家都得將息著點。」說罷又「啊……切」地打了個噴嚏,而且突然還咳上了。
「我這副模樣面聖恐怕要被御史彈劾,來人,筆墨侍候,我寫個條呈上去,得回家找郎中抓副葯吃吃才行,唉,年紀大了骨頭畢竟不如年輕人。」
劉安呆雞似的坐了一會,突然也「咳咳」地咳嗽起來,還站了起來在痰盂里吐了口口水,「我也感覺不太利索……」
張說一本正經看了一眼他,只是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讓人察覺的笑意,「不過也太巧了,我這真是染了風寒想偷偷懶,劉相公羨慕就不能想想其他事兒么?」
劉安汗顏地抱拳拱了拱手,也不好說什麼。
倆人弄明白了事情就開溜,但也有很多大臣反應遲鈍的,硬著頭皮去了宣政殿,然後李承寧拿出那聯名書讓大夥簽字畫押……這事兒就難辦了,禪位的人姓薛,這麼大的事誰都會惶恐不安,簽名也不是不簽也不是。
也有正直的官員當場就大罵:「陛下如此作為,百年基業毀在親手,以後還有臉見列祖列宗於地下?」
李承寧穿著金黃的龍袍在上面坐立不安,無言以對。
又有人粗著脖子說道:「陛下不僅自壞基業,還要陷太平公主殿下和晉王於不義!」
李承寧嘆了一口氣道:「諸位不解朕的苦衷,當初朕就不想登位,就是大家非得讓朕坐這個位置,現在是如坐針氈……如果你們覺得禪位不成,那朕退位好了。」
就連一向正直敢言的宰相李守一都看不下去了,沒好氣地說道:「陛下究竟想怎樣?臣就不明白,此時誰說過陛下有什麼過錯?凡事講個名正言順,如果有人明目張胆地逼迫陛下,臣等第一個站出來據理力爭,可沒有人這麼做,陛下究竟為什麼要召集臣等為此荒謬之事!」
被一幫子人這麼一勸,本來決定乾的李承寧又動搖了,他左顧右盼惶惶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良久之後才說:「容朕三思,明日再朝。」
大夥已經顧不得面子和禮儀了,很多人當場就搖頭嘆息。
散夥之後,李承寧乘駕回到蓬萊殿,他的母后趙氏忙上來問事情怎麼樣,李承寧臉色蒼白道:「朝臣們都反對,說我那樣做就是大唐的罪人,我一時害怕就改口說退位,想著吧我撂挑子不幹了換一個人,別人愛咋咋地……」
趙氏見他的肩膀都在抖,頓時憐惜地拂其背好言道:「寧兒別急,翰林院有兩位學識謀略都很好的先生今日正好來了蓬萊殿,你讓他們給你出出主意。」
這時就見兩個儒士走了過來跪倒在前見禮呼萬壽無疆,李承寧將他們扶了起來問策。翰林院的官……雖然才學沒得挑,但有些人尚未有機會到要害衙門歷練,缺乏經驗,光是紙上談兵。不過趙氏母子現在也找不到別人,那些掌權的大臣哪個願意實心過來幫他們出主意的?
一個儒士問道:「陛下在宣政殿是怎麼做的,宣布退……那事了?」
李承寧道:「朕只說要三思,明日再朝商議。」
那人鬆了一口氣道:「陛下現在不能丟下了,您要是這麼消極退位,人家很容易就能重新扶植一個李唐的後人上去,然後該咋辦還咋辦……可這樣大功就不是陛下的了,往後的處境……」
另一個人反對道:「你怎麼能這般勸陛下?!大唐李姓正朔,豈能說改就改的?難道是太平公主那家子派人來逼迫陛下?」
李承寧道:「那倒沒有,可事兒不是明擺著么?神策軍就在長安他們一直說咱們李家虧待了薛崇訓,虎視眈眈的;而禁軍又不聽咱們的。那日在含元殿你們沒瞧見,薛崇訓連跪禮都省了完全目中無人身邊一幫從戰場上回來的悍將,身上還有股子血腥味兒。我現在晚上覺都睡不著,做夢也夢見亂兵殺進宮裡來了……」
趙氏聽著十分揪心,她哭道:「這李唐的社稷也不能全落到咱們家可憐的寧兒身上啊,現在朝廷這麼副景象更不能怪咱們,寧兒剛被人推上皇位的時候,就已經那樣子了,咱們說了也不算根本沒人聽,這能怪咱們嗎?那些大臣動不動就拿祖宗基業壓寧兒,好像是他弄成這樣的一般,他們就是想見著我的兒子被人逼死才高興!長安的那些武將口無忌諱見人就說皇帝應該給他們家薛崇訓的功勞封賞,這是什麼意思?都封成親王了,再封不就是想要李家的江山么?刀都在別人手裡,別人想要寧兒有什麼辦法?你們給評評理。」
第一個儒士嘆了一口氣道:「還是得主動立功,畢竟薛氏與李家也是姻親,他的母親也是李唐公主,既然陛下不能扭轉乾坤不如與之相好,皆大歡喜。」
倆謀士也說不到一塊兒,另一個立刻就搖頭晃腦道:「這事沒那麼簡單,您也說了,太平公主不也姓李?咱們李唐也不是沒人,太平公主的實力可不比薛氏小,她幹嘛要背叛李家祖宗?」
「您真是只讀聖賢書不想世間事,就說武周那會兒,女皇改朝換姓,太平公主可有什麼不滿意的?她可是在周朝過得順風順水,這朝里怎麼搗騰,都是他們一家在那裡弄,換什麼名號有何關係?太平公主是願意顧個李唐名分把大權交給遠親,還是給自家兒子?」
那儒士聽罷愕然道:「您的膽子可太大了,這麼說太平公主殿下,就不怕隔牆有耳把你抓去砍頭了!」
這時李承寧都皺眉了,氣道:「你們要吵回翰林院去吵!請回罷!」
二人忙住了嘴,忙怏怏告退。
李承寧待他們走後抱怨道:「母后找的都是些什麼人,這倆人是怎麼混進翰林院的?」
趙氏道:「我覺得他們有個人說得挺有道理,武周當位時,也沒見太平公主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