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逢五日一次的大朝,李承寧在含元殿接受了滿朝文武及外國使節的朝賀,薛崇訓自然也去參加了。時下來長安進貢的使節同樣非常多,像日本國、新羅國等一來就是組團一群人,造成唐廷接待的官署應接不暇,多次下詔限制來使人數但效果並不好。
這次大朝又來了新的使節,來自西南方向的蒙舍詔(南詔),是西南「六詔」中實力較強而且親唐的一支,正使名叫張建成受南詔首領皮邏格派遣入朝。他們想皇帝進貢了地方特產珍寶等物之後,還向太平公主和薛崇訓等權貴特意準備了禮物。
太平公主的禮物是一條珍奇的「百鳥裙」,這種裙子安樂公主等受寵的公主曾經擁有過,太平公主年輕的時候也有一條這樣用各種奇珍異鳥的羽毛編織的裙子。她當時非常喜歡,皮邏格打聽到這事之後專門收羅工匠用當地的飛鳥羽毛打造了這份禮物,果然讓太平公主非常高興。
她在紫宸殿和大臣們見面時,特意穿上了新裙子,見薛崇訓也和相公閣老們一起來了,便愈發心情好了。
見禮罷,太平公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輕盈地轉了一圈,笑吟吟地看著薛崇訓道:「你們覺得這裙子怎麼樣?」
竇懷貞首先就很誇張地奉承起來,表情就像看見了大象在天上飛一般,大聲說道:「正視旁視,日中影中,各為一色,百鳥之狀,並見裙中……天下只有殿下配得上這樣的珍貴之物啊!」
眾人也紛紛讚美起來,但薛崇訓只是隨口附和了兩句情緒不高的樣子,這讓太平公主高興之餘有些許失落。
但讚美奉承之聲漸漸平息後,她想了想便不動聲色地問道:「崇訓,你覺得變法可是利國利民之事?」
突然問起這段時間大家都關心的事,薛崇訓微微有些吃驚,急忙站出來抱拳道:「張相公變法之前曾與兒臣秉燭夜談變法利弊,兒臣以為此法利大於弊,頗有遠見,可施行也。」
大夥頓時安靜下來,十分期待地等著太平公主的答案。這時她露出笑容道:「既然崇訓也如此說,那便按原來的政令繼續施行,不必更改了。」
在場的人愣了愣,張說率先高呼道:「殿下英明!」接著人們便跟著附和起來。
就連薛崇訓也沒料到母親會在那件大事上決斷得如此快速,心下大喜。他暗忖莫不是她今天心情好的原因?不過太平公主並非那樣的人,多半是已經想好了,曾氣氛融洽時說出來讓大家再輕鬆一下而已。
他覺得現在的時機很好,便又說道:「稟母親大人,兒臣還有一請……聽聞高太后要搬到三清殿道觀去,兒臣認為她並不信奉道教,如此安排是否有些不妥?」
太平公主的臉色頓時一沉,剛剛還雀躍大喜的大臣們也急忙按奈下來。她前不久才因服用了道家的仙丹康復,對道家自然十分推崇……看她那樣子可能要發火了。薛崇訓也站在殿中等著,反正從前到今就是經常惹母親生氣的主,多一回也無所謂。
卻不料太平公主淡淡地說道:「崇訓言之有理,就依你所請罷。」
薛崇訓很意外,趕緊抱拳說了些好聽的話,他納悶今天母親好像對自己千依百順的,實在和以前有很大的區別。不管怎樣他倒是輕鬆了一頭,高太后的事兒總算是盡到了一些幫助,她大概不會認為自己過河拆橋過分勢利了。
太平公主道:「南詔酋長皮邏格恭順有禮乃番邦表率,來人,宣南詔使節張建成入內見面。」
侍立一旁的宦官魚立本尖聲大喊了一聲,下面的奴婢傳下話去,門口的人就急忙宣旨去了。過得一會,就見一個身作少民服飾的人走了進來,衣服和頭巾都是以白色為主。
站在薛崇訓旁邊的竇懷貞便給科普道:「酋長皮邏格家的『烏蠻』,太宗時從『白蠻』張樂進手裡得到的位置,這個張建成也是『白蠻』。」竇懷貞這廝愛阿諛奉承是一回事,但本身還是多有學識見識的一個人。
張建成一進來就伏倒在台下,態度十分謙恭一個一口臣,漢語竟然說得十分流利,口音雖然帶著劍南那個方向的地方口音,但並不影響表達。
上位的太平公主無疑十分滿意,她最願意看到的就是四方臣服威名遠揚的狀況,當下便對張建成好言道:「六詔中唯南詔對朝廷最忠心,我心甚慰。今上也曾念及(關李承寧鳥事),欲加封巍州刺史(南詔酋長皮邏格)為登台郡王,以示表彰。」
張建成立刻大呼道:「臣代使君叩謝朝廷隆恩!長久以來南詔子民深受大唐之恩,高宗時蒙嶲詔多番侵擾民不聊生,幸有天兵馳援,我方能擊退蒙嶲詔殘暴之徒,並有陽瓜州之地。使君每感懷聖恩,常往北而拜叮囑臣僚勿忘國恩,以效忠大唐皇帝為己任。故五詔反覆無常之輩受吐蕃人威逼利誘,忽而奉唐忽而奉蕃;而我南詔從未變節,只尊大唐詔令,是不敢忘朝廷之恩德也!」
太平公主面帶笑容道:「皮邏格進獻的百鳥裙非常合身,難得他一片孝心。我漢皇倡忠信仁義,凡有心向之者定不虧待。」
張建成掏出一份奏章來說道:「使君遣臣入朝尚有一件大事稟報,請殿下過目。獲悉河蠻諸部已勾通吐蕃人心懷不軌,有叛唐之心,請朝廷准許南詔出兵討伐以儆效尤。」
太平公主接過奏章象徵性地翻了一下,好像並沒怎麼放在心上。畢竟那是邊陲之地,而且他們又沒要唐軍出兵增援,也就不必阻止了。
片刻之後太平公主放下手裡的奏章,正欲說話時,薛崇訓站了出來說道:「母親大人不必馬上回應,可與今上商議之後再回書南詔。」
太平公主聽罷意識到薛崇訓有什麼話要說,便點頭道:「正是如此,過幾天朝廷會給予答覆,你們且在行館住下等候旨意便是。」
張建成只得謝恩告辭而出。等他退下之後,太平公主便問薛崇訓道:「剛才你有什麼話要說?」
薛崇訓行了一禮,轉身問竇懷貞道:「竇相公是禮部尚書,我便隨意問一下朝廷奉行的外交策略是什麼?」
竇懷貞摸了摸鬍鬚左右看了一番同僚,愕然道:「自然是歸附者封官並修參天可汗道,反叛者舉兵討伐。譬如安東都護之地,初時有高句麗、百濟、新羅割據,新羅一向承認大唐為宗主執禮甚恭;而高句麗百濟之民桀傲不遜,故朝廷調兵與新羅兵合擊高句麗百濟,終於平定安東相安無事了。」
薛崇訓皺眉道:「如果依此主張,那麼我們要坐視西南統一,讓他們形成一個實力較強的藩國在我大唐卧榻之側?」
竇懷貞道:「西南有六詔,晉王怎知他們會合併為一?」
「此次張建成入朝,朝貢之餘又四處送禮,目的已是十分明顯。無非就是野心膨脹準備擴張,欲先獲得朝廷的默許再步步蠶食周邊各部,如果能得到唐軍相助更有助力。我們為啥要支援蠻夷,有什麼好處?得到的那點朝貢根本用處不大於國無益。」
這時一個大臣插話道:「如今大唐四方諸藩中心腹大患者,吐蕃國。南詔親唐,可用其在西南方牽制吐蕃一部分兵力,於大局有利也。」
薛崇訓道:「吐蕃為大唐之患,六詔之地亦是隱患,自秦以來便反覆無常極難王化。且在林山脈之處,不利大軍行進攻伐不便尤甚於吐蕃,如有朝一日他們不聽朝廷詔令,我朝出兵討伐定然極為艱難,有損朝廷之威也……
所以維持西南各蠻分裂規定界限對朝廷最是有利,當某部落反叛時,朝廷可拉攏其他部落熟悉當地人文地貌者極易施以懲戒,以維護大唐朝廷在西南的霸權。向使吐蕃分裂數塊內耗,如今怎會成為我大唐心腹之患,以致朝廷徒耗數十萬兵力防備、每年國庫軍費消耗無算?」
薛崇訓言罷轉身抱拳對太平公主說道:「母親大人是曠古絕今的聖明之主,胸懷威服宇內之志,戰馬能跑到的地方都要向您稱臣,讓大唐的霸權光照四方!如此既能減少外族蠻夷對中原的威脅,保障漢皇之安,又能獲得無數錢糧玉帛富庶天下子民,世人焉有不頌之理?」
太平公主最愛聽這種話,也充滿了對功業名聲的渴望,聽罷大為受用,拍了拍寶座側邊的護手眼睛閃閃發光:「諸位對崇訓所言國策有何建議?」
中書令張說站出來道:「臣附議。」於是政事堂的宰相們紛紛響應。太平公主點點頭,又垂目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百鳥裙嘆道:「倒是難為了皮邏格的一番心意。」
張說道:「殿下已答應張建成晉封皮邏格為郡王,受此殊榮便應懷感恩之心,而事關社稷大事的國策,卻不必受羈州外臣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