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安邑坊,薛崇訓心裡泛出一種莫名的快樂。最讓他感到不適的事便是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著不能把握的事;反之在越熟悉的地方,他就感到越是安心。追求安定是許多人想要的東西,但也有人說追求安定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如果是這樣,薛崇訓其實也是軟弱的。
張說陪著他走進安邑坊南街的水雲間時,雖然他們穿著布衣,但杜姐兒立刻就把薛崇訓認出來了。她馬上就放下手裡所有的應酬,滿面堆笑親切得就像是薛崇訓他娘一般,恭敬熱情地喊道:「哎喲,大人物來了!」
杜姐兒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但此時激動得把手裡的手帕胡亂甩動已經有點失態,因為她知道薛崇訓是誰。以前薛崇訓大宴賓客之時,還叫了水雲間的歌妓到府上湊數助興。此刻她俗是俗,簡直俗不可耐勢利作態一眼便知,可是薛崇訓卻倍感親切,熟悉的地方遇到熟悉的人,他並不反感。
薛崇訓笑道:「杜姐兒稍安勿躁,咱們就是過來玩樂,別弄得雞飛狗跳掃了大夥的雅興。」
「那是、那是……」杜姐兒那濃妝打扮的頭就像雞啄米似的不住點頭。
張說揶揄地笑道:「薛郎倒是熟客。」
薛崇訓也不解釋什麼,律法又不禁止權貴官員干這個,甚至還有皇糧養的官妓。他依然帶著笑眯眯的表情問道:「蒙小雨可在?」
「在,在的!」杜姐兒急忙答道,回頭問旁邊的人道,「小雨房裡有客沒有?」
那人道:「剛剛才接待了許家四郎。」
杜姐兒直接說道:「把錢退了,言之好歹,打發了。」
「是。」
薛崇訓轉頭對張說道:「你看杜姐兒多仗義的一個人。」
杜姐兒聽得親王誇獎臉都笑爛了,上面厚厚的脂粉幾乎要因為太有張力的笑臉而簌簌往下掉。過得一會兒,她便帶著薛崇訓等人往樓閣上走。幾個隨從站在門口,只有薛崇訓和張說進門去,因為是兩個人杜姐兒便問道:「薛郎要不要再叫幾個小娘進去服侍?」
薛崇訓道:「咱們就是聽聽蒙小雨唱曲,免了罷。」
這時蒙小雨從裡間快步走出來了,看得出來剛才她在趕著梳妝打扮呢,衣服也換了身新的,素色淡雅的襦裙上衫袖子上摺疊的痕迹都還未消失,肯定是剛換的了。她倒是比較懂這些權貴官僚的口味,專門收拾得雅緻而不張揚;至於換妝之前她是怎麼一副打扮,就無從知曉了,多半是市井喜歡的那種大紅大綠的羅裙罷。
她笑眯眯地款款作了一禮,「見過薛郎、明公。」
算來薛崇訓差不多有一年時間沒見過她,只見她的鵝蛋形橢圓臉型雖未有太大的改變,可女子大了還是有些變化的,臉上的稚氣已經脫得差不多了,身材也彷彿高挑了一些,出落得更接近一個窈窕女郎。她也不叫薛崇訓黑炭了,要是當著張說的面還像以前那麼放肆,恐怕薛崇訓少不得又會被張說玩笑幾句。
禮數周全了許多,不過薛崇訓能感覺得出來她對自己那份親切信任沒變多少,相比其他庶民,蒙小雨在他的面前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真誠,畢竟是故人嘛。
薛崇訓笑道:「許久都沒尋著機會來看你,今日正逢同僚好友張相公休息一同出門閑逛,便有些懷念起小雨唱的教坊曲兒來了,不知你生疏了沒有啊?」他隨意地閑扯的當口,同時便隨意地把張說也一併介紹了一下。
以前蒙小雨在王府上來應該是見過張說的,但是時間久了可能她早已忘卻。這家水雲間在長安也不算名氣很大的青樓,張說估計也沒來過。
張說也隨口寒暄道:「久仰小娘子大名。」
「張相公說笑呢,我在水雲間都不算最紅的,別說在長安城讓您久仰了。」蒙小雨輕快地笑談起來,又回頭回答薛崇訓的話,「不算生疏,還能唱唱。最近不是流行月宮羽裳舞么,那個我也會呢。」
薛崇訓走到桌子旁邊,和張說相互謙讓了一番,便分上下坐了下來,他剛坐下便說道:「那行,先給咱們唱一曲《長相思》,我都有點迫不及待想聽聽了。」
蒙小雨嬌嬌地說道:「那曲兒啊,好老了。」
薛崇訓笑道:「就是老歌才夠味兒。」
「那你們等等,我去取東西出來。」蒙小雨說罷轉身走進暖閣,不一會便取了一把琵琶出來,然後欠身坐到一旁的軟木椅子上,低頭調試弦線。薛崇訓坐正了上身,一副很洗耳傾聽的模樣,張說見狀也停止笑談,面帶微笑地坐著。
不一會,幾聲高低琵琶聲之後,便聽得蒙小雨那純凈清脆的聲音唱了起來,她確是生了一副好嗓子。
「滌藍翎,滄海傾,怎斷桃洲不舍情,相思綠柳營。人飄伶,影孤伶,書斷淵渟尺素輕,枉添苦夢縈。欲了情,難了情……」
漸漸地薛崇訓獨自陶醉在那種纏綿憂傷卻有美麗的氛圍之中,不過張說依然面不改色,在他看來蒙小雨長相俏麗聲音甜美,但只能算還可以,和宮廷青樓里的歌妓也差不多就是那樣。只是薛崇訓偏愛這個歌妓,張說自然不會多說什麼,也沒啥興趣想知道蒙小雨有啥特別之處能讓薛崇訓如此捧她。
一曲罷,聽得蒙小雨問道「二位還想聽什麼」,薛崇訓才從那種獨特的感受中回過神來,頓了頓說道:「張相公點一曲。」
張說推辭道:「隨意隨意,我對音律無多涉獵。」
蒙小雨真就隨意撥弦,自成一陣清淡婉約的調子。薛崇訓見桌子上擺著酥制的點心、堅果等吃食,還有一壺酒,遂提起酒壺斟了兩杯,張說忙伸手去接,薛崇訓道:「你我不必客套。」張說樂意地點點頭。
「大唐立國已有百年,一開始的均田法現在早已名存實亡,不過土地兼并是任何一個朝代太平太久後都無法避免的問題……」
薛崇訓剛說起國事,張說便輕輕咳了一聲,「這……」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邊上彈琵琶的蒙小雨。這個時代,治人者和被治的小民是兩碼事,有些事兒朝廷里大家都知道,但圈子外的人就可能完全不清楚。
張說的暗示薛崇訓頓時就明白過來,卻不以為意地說道:「她不一定聽得懂,聽懂了也不會說出去。」
他說罷轉頭問道:「我們之間說的話小雨不會對別人說罷?」
蒙小雨停下手指,笑嘻嘻地說道:「不說。」
「聽吧,她說不傳出去,沒事了。」薛崇訓淡然道。
張說愕然,一個歌妓的話是可以相信的?不過如今身在青樓逢場作戲,張說也不好過多勸諫,說多了總歸不太好。
薛崇訓將張說的神情看在眼裡,不動聲色地說:「她比很多同僚都可信,張相公不必介意。」
張說只得無奈地點點頭:「薛郎所言極是,無論士族還是商賈,有錢便會置地,不置地置產手裡的錢便是浮錢,隨時化水的。越有錢的人經營的門路越多,日子一長土地自然就被一部分人逐漸兼并了。故天下人口逐年增加,戶部掌握的戶數卻日漸減少,連折衝府的兵員都常常不能滿額。前年薛郎與我聯手提出官健法,這才想到辦法補充了國內的武備。」
薛崇訓道:「所以我認為現行的府兵制已不適應現狀,折衝府對民籍戶徵兵到長安等地『上番』,因為府兵匱乏上番的時間越來越被延長,更會加劇民戶依附地方大戶逃役,戶籍會進一步減少,也給百姓增加了負擔。」
被徵到折衝府的兵丁確實是百姓家的一個沉重負擔,因為府兵要自帶馬匹糧秣衣服,朝廷只發盔甲長兵器等物,相當於一家子幫國家養著一個很難帶來收入的強壯勞動力。
張說點點頭表示贊同,沉吟道:「這些年市井商貿昌盛,漕運暢通,國庫日漸充實,如果開源節流勸導奢靡之風,為府兵發軍餉補充用度,倒是可以與民實利,收得天下百姓之心……」
「我有個想法,張相公聽聽如何?」薛崇訓趁機把自己的算盤放了出來,「不如取消上番法,改以官健充當常備軍,駐紮在國內各都督府,讓軍士專門從軍駐防,不幹別的勤於訓練定能大大提高我大唐軍力。」
張說很快就意識到了什麼,忙問道:「長安輪流上番的府兵,用什麼兵替代?」
「神策軍。」薛崇訓緩緩說道。
張說臉色驟變,再次回頭看了一眼蒙小雨,卻見薛崇訓泰然自若,一點都不擔心的樣子。
薛崇訓一本正經道:「守備邊關的邊軍逐漸形成世襲軍鎮,常年武備久經沙場;相反國內歌舞昇平,府兵兵源訓練皆每況愈下。長此以往,武備上定然會形成外重內輕的局面,尾大不掉非社稷之福。所以擴充官健組建常備軍勢在必行,如今天下富庶,配以戶部稅法的革新,完全可以養一支專門用於武備的健兒。而折衝府的兵源則不用上番,只需每年農閑時召集一起訓練一番便各自回家耕種,只有在發生連綿日月的大規模戰爭情況才動員徵召他們。」
張說眉頭緊皺,沒有馬上回答,他心裡明白得很,什麼提高軍力之類的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於:他的嫡系人馬神策軍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