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儘早通過「錢法」,薛崇訓到紫宸殿又見到了高皇后。畢竟兩人都需要結盟,竇懷貞能見到她,薛崇訓有事自然也可以。
只要高皇后同意幫忙,就容易讓不理朝政的皇帝點頭。如今皇權權微,主要是因為皇帝不管的原因,但中樞的權力結構是百年形成的,宮廷的聖意依然是合法結構下非常有影響的一環。所以只要皇帝點頭,南衙又無人反對,任何政令都可以施行了。
薛崇訓自然沒有明說「錢法」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利益以及對權力布局的重要,只說利國利民,一心要辦成。有些事兒不明說高皇后也懂,她滿口答應下來,表現出盟友之間的誠意。
這事薛崇訓便鬆了一口氣,錢法改革志在必得了。本來準備了不少說服高皇后的理由及交換條件,沒想到她答應得這麼爽快,那些準備也就用不上了。
見面剛說了幾句話,達到了目的就要告辭的話顯得有點勢利,畢竟是長期的盟友關係,薛崇訓也得顧及臉面及交情。於是他又閑扯了一些廢話,因為不怎麼了解高皇后的喜好,只有揀愉快的話題說,不知怎麼又說起了元宵節時的熱鬧。大概是因為前幾天上朝時和大臣們聊過這個話題的緣故,比較熟悉。
高氏做出很認真地傾聽的樣子,偶爾還問一個小問題,比如「張相公喝了幾杯酒啊」之類的,表示自己很感興趣。但這種禮貌和溫和的態度卻很是做作,明明她很親切的樣子,卻給人千里之外的感受。不過薛崇訓也習慣這種談話方式了,便不以為意,只要隨便說說,時間差不多了就走。
如果他不去尋找話題,高氏就會主動找話題,盡量避免尷尬和冷場。
忽然之間薛崇訓明白過來,高氏是個冷美人啊!如果有的清高女人一臉高傲冷若冰霜是「外冷」的話,高氏這種冷真是冷到了骨子裡……試想一個你很熟悉的人,總是和你說客套話,不表現出一丁點個人的看法和情緒,是什麼感受?
一般遇到所謂的冰美人,自認牛叉的男人總是會被激起征服欲。不知怎地,薛崇訓卻對高氏沒有多少這樣的征服欲,大約她是汾哥的老婆的緣故,算起來汾哥是他表哥呢。
閑談已經持續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從交情上來看已經夠了,於是薛崇訓便轉頭看了一眼殿外的陽光。
一般他做出這個動作,就是要說「時間不早要告辭」了。
就在這時,高氏忽然問道:「外面……燈市上很熱鬧吧?」
薛崇訓便把到了嘴邊的告辭話咽了下去,隨口很禮貌地答道:「嗯,人多燈多,比大明宮裡差不了多少。」
高氏輕輕嘆了一句:「大明宮也不是很熱鬧。」
「怎麼?」薛崇訓突然覺得有些奇怪,大概她這句話的感覺和平常不同的原因,多少帶著一點她的個人情緒。
高氏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搖搖頭道:「聽薛郎說得那麼漂亮,我就是隨便問問。」
「哦……」薛崇訓站起身道,「時間不早了,告辭。」
「魚立本,替我送薛郎出宮。」
侍立一旁的宦官魚立本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薛崇訓向殿門方向走了幾步,忽然停了下來,轉身說道:「母親大人沒有生病前,她的門前車馬如流,有許多人來往,但是她也會感到孤單……這種事兒,和人多人少沒關係。」
高氏道:「我沒有感到孤單,薛郎想得太多了。」
薛崇訓呵呵笑了一聲,抱拳道:「原來如此。」
不料他剛想走,高氏終於說道:「那……和什麼有關係?」
一旁的魚立本面帶微笑,默默地等著他們二人磨嘰,好像在說:話沒說完,幹嘛要告辭;沒話說了,又磨嘰什麼?
「這個……」薛崇訓沉吟了片刻,殿中還有其他宮人,有些話不方便說,不然容易給高氏造成麻煩。他想罷便笑道,「我也說不清楚。」
「哦……」高氏的表情明顯有些失望,和平常的從容很是不同。
薛崇訓便轉身走了。
魚立本送薛崇訓出了紫宸殿,從高高的石梯上一起往下走。每次魚立本和薛崇訓在一起心情都很,很奇怪,他和外朝大臣在一起會一直想到自己是個宦官,在薛崇訓面前卻很少能想起自己的身殘……就像好友之間一樣隨意。
魚立本便用開玩笑的口氣道:「方才皇后娘娘想知道的答案,薛郎明明是知道,為何不說呀?」
薛崇訓笑罵道:「你想打聽了去討皇后歡喜是吧?幹嘛不自己琢磨答案為她解憂?」
魚立本一臉沉思的模樣,良久才搖頭道:「雜家沒想過這種事兒。」
「魚公公會感到孤單么?」薛崇訓問道。
只見魚立本苦思不得其解的樣子。
薛崇訓也是若有所思地,時斷時續地一邊想一邊閑扯:「有的動物是可以獨來獨往生存的,但人一開始就是群居的物種……現在形成了社會也是結伴生存的方式……人的頭腦比禽、獸、畜複雜,想得就多,需求也更多。魚公公想想,咱們吃飽穿暖了,為何還要與人爭來爭去的?無非就是想得到他人的承認,實現自己的價值,所以人要求得更多。」
魚立本點點頭:「薛郎這麼一說,好像是這麼個理兒。」他隨即低聲道,「眾王子府那些皇子,錦衣玉食無所事事也是迫於無奈,如果他們中有人有機會,恐怕也不甘心過那種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太子就有了機會。哈……扯遠了,薛郎還是說說起先那事兒,一會皇后問起,雜家也有話說不是?」
薛崇訓皺眉苦想了一陣,有些困難地表達著自己意思:「除了衣食住行,人們還有其他需要,各人和各人不同。有的人通過錢財物質就能滿足這種需要,有的人需要身居高位得到大權,衣錦還鄉、世人讚頌、名垂青史,會感到莫大的欣慰……性格不同,需要不同,就會造成差別,更有一種人,覺得那些不相干的眼光並不重要,所以名垂青史也好世人稱頌也罷都不在意,卻渴望有人在內心裡陪伴著,只有那樣才不會感到孤單……」
有些意會不可言傳,薛崇訓說得艱難,魚立本理解起來更加辛苦,哪怕他是個很有頭腦的宦官,畢竟古人的思維模式有些局限。不過他確實很聰明,很快就理解了一些,說道:「薛郎所言,就是找到自己需要之物……皇后所需是有人在心裡陪伴?」
「言重了。」薛崇訓忙道,「皇后後宮之主,又深得今上寵愛,咱們豈敢這麼說?」
魚立本笑了笑,抱拳道:「此處沒有別人,說說無妨,雜家在皇后面前自然不會這麼說了,有傷大雅。」
「和魚公公結交真是件輕鬆的事兒。」薛崇訓笑道。
他心裡卻在自問:自己對人說了那麼多,那自己要的是什麼?是名垂青史萬人稱頌,還是大權在握名垂青史?
二人走出紫宸殿建築群,薛崇訓那輛從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就靠在那兒,他便對魚立本執禮道:「就到這裡,別遠送了,常常能見的。」
魚立本也還禮說了幾句客氣話。
薛崇訓上車前道:「皇后憂慮太甚,擔心的太多,所以心境才不好,魚公公適當時多寬慰……」他猶豫了一下,又道,「皇后憂懼之事,我也一樣憂懼,所以我們唇亡齒寒,任何時候我不會坐視不管的,請她安心。」
送走了薛崇訓,魚立本才掉頭往回走,回去侍候高皇后去了。作為宦官,能在上位者面前常常露面,得到上位者的寵信,就是最大的成功,什麼官位(唐朝宦官可以有官位)名聲對他們都是虛的。魚立本跟過幾代皇帝,以前又是太平公主面前最得信任的宦官,對這些東西自然是看得十分明白。常常能為上位者解憂、討人歡喜,是必做的工作,否則寵信不能長久。
所以魚立本來高氏面前回稟時,就趁機說道:「奴婢和晉王多說了會兒話,回來的遲了,請娘娘恕罪。」
果然高氏隨口就問道:「你們說些什麼?」
按照魚立本的想法,皇后把薛崇訓看成很重要的同盟,她一定比較關心薛崇訓的事兒。
他忙恭敬地答道:「晉王說得有些玄虛,奴婢沒聽太明白,大抵是說人孤單的緣由。」
高氏那畫得很濃的眉毛輕輕一挑,不動聲色道:「晉王府不缺嬌妻美妾,又是什麼緣由?」
魚立本道:「晉王沒說自個,是說大伙兒所有人的孤單,是因無人明白心中的憂患……又說娘娘憂懼之事,他也同樣憂懼。」
高氏忽然想起前日在太腋池東岸看見有前朝失勢的嬪妃,皮枯肉黃衣著邋遢,在太陽坐著無趣得數著自己的手指,這是她害怕的事;又想到薛崇訓害怕的事,他恐怕是擔心失權被清算罷?
她沉吟片刻便道:「他擔心怎麼死,我擔心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