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在承香殿前殿見到了高氏,二人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陣話,高氏主要是詢問太平公主的身體狀況,一副很關心的樣子。薛崇訓只說尚需調養,也未細說,住在大明宮裡的高氏對太平公主的情況恐怕比他自己還了解。
問罷太平公主,高氏又問平叛戰爭的事兒。薛崇訓心道女人對打打殺殺的過程多半是不感興趣,但見高氏做出一本正經很想聽的樣子,無非也是想和自己多說說話,加強關係而已。
他便很簡單地說道:「勞民傷財,行殺伐之事,從慈澗到東都一路上儘是死屍傷兵,哀鴻遍野慘不忍睹。」
只是一句話,高氏自然不能感受到其中的慘烈,但她也做出一副黯然的神情,各自表情動作十分應景得體。
薛崇訓感覺這種一本正經的說話方式實在壓抑,就像是在和朝廷里的老頭子在說話一般,但面前這個皇后很顯然才十幾歲的年紀……薛崇訓不由得在言談之間留意打量她,一張鵝蛋形的臉,額頭飽滿光滑,雖然濃妝艷抹,依然掩蓋不了青春的痕迹。
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打扮成老成持重的樣子,一身寬大的鈿釵禮衣,頭戴九鈿,無翟紋的大袖雜色連裳套在她的身上顯得實在不相襯,就如一個少女穿老太婆的衣服一般。而且高氏的身材較瘦,也撐不起來這種衣裳,腰間顯得空蕩蕩的。
最詭異還是她手上的那副金燦燦的假指,在她端莊地坐著的時候,那假指就放在膝蓋上,上頭雕著各種花紋,薛崇訓坐得較遠也看不清上頭雕著些啥。但是在他的印象里,只有慈禧太后那種人才戴假指,如今見一個少年年紀的女子戴著,感受可想而知。
她那表情就如假指一般奇怪,一本正經,就算有時面露笑意有時黯然神傷,也是做出七分,按照需要在流露。說話也慢吞吞的,每個字都琢磨過一樣,和清脆的嗓音實在不符合……這種嗓音,薛崇訓感覺應該像白七妹那般一竄竄地說得輕快才對。
總之高皇后給薛崇訓的印象便是:蒼老的少女。
她見薛崇訓不願多言戰事,便有些尷尬地露出淡淡的微笑,低頭去弄她的假指,應該在藉機在思索新的話題。
薛崇訓見狀便破例主動開口道:「攻取東都之後,地方官吏辦慶功宴,我在那裡遇到個號稱二十四樓花魁的美貌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高氏立刻露出很有興趣的樣子,慢慢地說道:「花魁我也聽過,那一定是很漂亮了,薛郎真是風流不羈啊。」
薛崇訓聽說對美女感興趣的不只是男人,還有女人也有興趣,但不知高氏表露出來的興趣是不是真的……這個女人的生活在薛崇訓看來根本不真實,就像時刻都在演戲。
他說道:「能贏得如此大的名聲,容貌自然不錯,她叫步非煙,當然多半是藝名不是真名,我就沒遇到過姓步的人。」
高氏忽然想起了什麼,面露笑意道:「我在宮裡聽說薛郎在東都的宴席上作了一首詩,叫『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就是在慶功宴上作的?」
薛崇訓哈哈笑道:「沒想到流傳得這麼快,是了,就是那次,步非煙要大夥作詞兒來唱,還非要我作,只好獻醜。」
「薛郎可不是獻醜,把東都的士人才子都比下去了。那女子多半被薛郎的才華折服,有沒有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高氏輕輕抬起大袖遮住口鼻,眼睛笑成了一道月亮灣。
薛崇訓搖頭道:「世上的活人可沒故事裡那麼有閑情逸趣,她接近我可不是被才華折服,卻是為姚崇求情來的。」
高氏的眉毛輕輕一軒,慢慢地說道:「要免姚崇的死罪,恐怕……」
薛崇訓忙道:「皇后誤解了,我說這事兒可不是幫姚崇求情,他與我雖無過節,也沒什麼交情,我總不能為了個歌妓就和滿朝大臣大唐律法對著干,非要救他姚崇吧?」
高氏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薛崇訓笑道:「皇后別這麼綳著,咱們不說正事,我提起步非煙是應該另一件有趣的小事。」
「薛郎說說,有多有趣呢?」高氏笑眯眯地看著他。
薛崇訓便開始胡謅了:「那花魁會算人的性格,玩法很新奇,我覺得還挺準的……可不是算命,不要生辰八字,只需要知道某月某日生就可以了。」
他心說反正高氏貴為皇后這輩子別想有機會和一個歌妓見面,隨便套在步非煙身上便是,為自己的胡謅找個來源不是。
高氏便道:「如何新奇法?」
薛崇訓道:「說是拂菻國(東羅馬)那邊傳來的,一年不是有十二個月么,她把十二個月一一對照天上的十二個星座。然後把人的生辰一對,就能找著屬於自己的星座。每個星座都有一些特點,因此人的性格也互不相同。」
「果然很新奇,我以前都沒聽過。」高氏饒有興緻地說,「薛郎是什麼星?准么?」
薛崇訓道:「自然是說得准我才覺得有意思嘛,皇后的生辰是?我給您算算如何?」
高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但這回應該是真有興趣了,低聲道:「我是重陽節那天生的。」
薛崇訓心道現在用的曆法勉強可以算作陰曆,但星座說是西方的東西,自然是陽曆……只有大概估算了,反正就是閑扯,沒估算對她屬什麼就算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他便故弄玄虛地掐指一算,說道:「皇后屬天蠍的。」
大概是因為「蠍」字在人們心裡不是什麼好字,讓人聯想到諸如「心如毒蠍」等詞,高氏微微皺眉。薛崇訓剛才自然沒想到這麼多,見狀心下咯噔一聲,早想到就胡扯白羊或者雙魚什麼比較可愛的動物了……好在現在自己並不怕皇后,不用時刻巴結著,如果是常人這麼惹皇后不高興了,顯然是一件很不好的事。
薛崇訓忙解釋道:「天上的十二個星座沒有好壞之分,不過樣子像什麼就取什麼名兒罷了,並無惡意。」
高氏臉上的不快很快就消失了,不動聲色道:「那天蠍座的人是什麼樣的?」
薛崇訓在心裡暗自嘆了一口氣,心道和權力中樞的人說話想輕鬆都輕鬆不起來,自己原本就是想說說閑話,不料一不留神就讓別人多想了……恐怕高氏還以為自己在借小事說什麼大事。
他有些頹然,但繼續都說了自然要繼續下去,他思索了一會只能說自己記得的大概:「生於秋深,冷靜智慧,表面上從容淡然,內在卻可以是一座火山……」按照自己的記憶來說,慢慢地用一通廢話才說了個大概。
良久之後才說完,高氏垂眉不語,好像在想著什麼。
薛崇訓提醒道:「我就是說著玩的,皇后無須多想,也不知準不準。算命的具體到生辰八字還有不準的,何況這種以月來算的粗算。」
高氏抬頭露出一絲微笑,不置可否。
這時薛崇訓轉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太陽位置,高氏便道:「要到午膳時候了,今天就到此為止罷,願太平殿下早日病癒……對了,還有件正事忘了說:薛郎是國家棟樑,如今又貴為親王,理應衛隊護衛,飛虎團原屬禁衛,南衙管不著,昨兒陛下已同意讓飛虎團禁衛調到晉王府當值。」
薛崇訓忙起身抱拳道:「臣謝陛下皇后恩。」
高氏沉吟片刻,又問:「薛二郎是殿下讓回河東,你覺得是否應該讓他回京恢複王位?」
高氏不斷要給薛崇訓的人好處,自然是表現結盟的誠意,但二郎薛崇簡的事兒她確實也有些為難:皇室的人都知道,二郎以前是傾向李隆基的人,因此才讓太平公主不滿被貶回河東。
雖然太平公主不能掌事了,事情依然複雜,現在無論是太平黨還是皇室都對李旦一系有警惕防範心態。因為當今皇帝李守禮是屬於章懷太子一支的人,李旦是章懷太子的兄弟,從血脈上是平等的兩支。以前李旦當位時,章懷太子一脈勢微,自然沒有作為皇權競爭對手的實力,儘管如此,作為章懷太子之子的李守禮也被發配得遠遠的,竟然被弄到了幽州做刺史,當然是離京越遠越好。
如今章懷太子一支陰差陽錯地上位了,對李旦那邊的人更是要防範,何況李旦還沒死仍在上清觀修道。
薛崇訓對這些事是明白的,聽高皇后問起,便說道:「二弟本無實實在在的過錯,被削王位確是有些委屈,如陛下恩容要恢複立節郡王的爵位,我自應代二弟拜謝聖恩……不過二弟上回說不服長安水土,就讓他留在河東好了。」
他這樣說倒是兩全,幫兄弟爭取到王位是重親情,建議把二郎留在河東又符合了皇室的需要,李守禮那邊的人包括高皇后當然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傾向李旦的王爺在長安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