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腋池西岸的承香殿建築群依然如故,三個大殿組合成建築主體,樸實無華,莊重大方,一眼看去氣魄宏偉,嚴整而又開朗。不過這次薛崇訓回京之後來到此地,發現內外的人都少了許多,侍衛明顯減少,四處也鮮見有宮女宦官來往。
他看了一眼牆角沒有清掃的積雪,不由得暗自嘆息了一聲,母親昏迷之後,這裡確實是冷清了。
未變的是它原有的格局氣勢,左右對稱規規矩矩的宮殿卻一點也不覺得呆板,那飛橋架在半空,優美的弧形就像雨後天晴的彩虹。各種活潑的格局與大氣的主體渾然天成,一毫無矯揉造作之感。
他一面默默地觀賞母親住的宮殿,一面往裡走,還未上飛橋時,便看見金城縣主和幾個奴婢迎面走來了。她多半是獲悉薛崇訓到來,專程出來迎接的。
太平公主掌事時,讓金城搬到了承香殿居住,到如今這座宮殿真正的主人恐怕該是金城,不過她在大明宮裡的影響自然趕太平公主差遠了,不然承香殿也不會是現在這麼副光景。
只見她一身長裙,上身穿著一件高領大衣,雪白的貂皮做領,圍在脖子上襯托得一張絕美的臉蛋更加高貴美麗,端莊而不失生動,她依然那麼美若天仙。
「恭喜薛郎在洛陽大獲全勝,受封晉王。」金城款款地施禮,天籟之音一般的嗓音從容而平靜。
薛崇訓心道金城和宇文姬、程婷等女人大為不同,就算是得到了她,在她面前也情不自禁要用一種類似相敬如賓的態度相處,無法過分親近。
他笑了笑,故意沒有行禮,用很隨意的口氣說道:「我來看看母親,現在仍是玉清道姑在照料她么?」
金城怔了怔,隨即就平靜地說:「玉清盡心儘力服侍殿下,聽說連每日喂服湯藥羹粥都是她親自動手,也不枉殿下以前厚待過她。」
薛崇訓聽罷回想起玉清和白七妹之間那不清不楚的關係,心說這個女道士好像喜歡女的,如今侍候著我母親,怕是佔了不少便宜……他的眉頭微微一皺,卻是沒有辦法,太平公主得的是絕症,醫生是治不了了,除了讓玉清照料還有什麼其他法子?不過他不是很計較這檔子事兒,想來很奇怪,男人對那百合磨鏡之事並不怎麼反感。
「那我先上星樓去瞧瞧……」薛崇訓看了一眼左右的宮女,不動聲色地說,「出京之後很久沒陪母親了,今晚便住在大人的寢宮也是無妨。」
說到這裡,金城的臉微微一紅,看來冰雪聰明的她是聽懂了薛崇訓的意思的。薛崇訓仔細觀察了一會兒金城的表情,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抱拳道,「一會再細說。」
金城輕輕抬頭看了一眼東邊的太陽,輕輕說道:「快到午膳時間了,薛郎等會和我一起吃午飯吧。」
薛崇訓不知覺地正要說「多謝款待」之類的話,臨時卻改口說了一聲「好」,少了客氣,多了幾分隨意親近。
他說罷便徑直往橋上走,過了飛橋,最高處的那間房子便是星樓,玉清就住在那裡,如今太平公主也被安置在彼處,方便玉清煉丹醫治。
宮人們帶著他來到門前,推門進去之後,眼前頓時煙霧繚繞,裡面蒙蒙一片彷彿在雲中一般。薛崇訓猛地被煙霧一嗆,忍不住咳嗽起來。
他硬著頭皮走了進去,鼻子里聞著一股濃烈的硝、炭以及其他複雜的氣味,眼淚都幾乎被熏出來了。這時候他忽然想起,這股子味道有點像放完鞭炮後的硝煙味。好不容易才適應過來,只見屋子裡的情形和去年已大為不同,最先引起他注意的是兩座大銅鼎,下面火光閃爍,上面煙霧升騰。這屋子裡的煙多半就是來自於那兩座銅鼎。
就在這時,只見北邊走出來一個人影,雖然煙霧大看不太清楚,但瞧身段多半是玉清,片刻之後她說話的聲音傳來,果然是玉清的聲音。
「外面煙大,薛郎到暖閣里來。」
薛崇訓應了一聲,忙朝著玉清那邊大步走過去,見暖閣外面掛著一張寬大厚實的棉幕,遮得嚴嚴實實的。他心道:棉幕多半也能隔離煙霧,裡面的母親也不用成天被煙熏火燎的吧?不然人沒醫活,別熏成腌肉了!
玉清掀開棉幕,二人急忙走了進去。裡面果然沒煙了,但薛崇訓的臉頓時一燙,那是溫度差異太大的原因,這屋子裡的光線紅彤彤的,彷彿開了暖氣似的。初春的天氣,外頭的積雪都沒完全融化,氣溫還很低,可一進暖閣離開就產生了夏天即將到來的錯覺。只見暖閣里好幾個爐子燒著炭,裡面的木炭紅紅的就如燒紅的鐵一般,怪不得溫度這麼高。
「殿下長期服用陰陽御氣丹,如覆蓋被子於體,唯恐氣積於內走火入魔;而天氣太冷讓殿下敞著又怕她身體受不了,只好日夜燒炭,讓屋子裡暖一些。」玉清解釋道。
薛崇訓無奈地看了她一眼,心說只好任你折騰,還好大明宮有的是錢物,別說燒炭,你就是燒絹都燒得起。
玉清的臉依舊清秀而瘦,絲毫沒有發胖的跡象,她成日呆在屋子裡不出門居然沒長肉,或許是服用了太多所謂仙丹的結果罷?
薛崇訓環視四周,把目光在一張垂著帘子的床上停留了片刻,便徑直走了過去。
「殿下衣衫單薄……」玉清提醒道。
薛崇訓回頭沒好氣地說道:「那是我娘。倒是玉清道長成日在這裡,叫我很是吃虧!」
玉清神色頓時尷尬,「薛郎說什麼……我、貧道出家人,又是女子,何出此言?」
薛崇訓正色道:「白無常常常念想著你,你也要想著別人才是。」
玉清在後面解釋,他也不管,走到床前便伸手掀開帘子,眼前的情形也讓他頗有些臉紅。只見太平公主玉體橫陳地躺在上面,身上就搭著一層幾乎透明的薄薄輕紗,什麼也遮不住,她連小衣都沒穿。薛崇訓急忙把目光上移,不敢再去看她下面黑色的地方,只看太平公主的臉,但是餘光仍然可以看到胸口位置的。
太平公主面有紅光,皮膚也很健康光滑的樣子,神色安詳。薛崇訓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尖一探,能感覺到均勻的呼吸。他本來都擔心母親昏迷了這麼久會不會就這樣死掉,見這情形毫無病容,也有呼吸,倒是覺得很神奇。
薛崇訓埋頭輕輕喚道:「母親、母親大人……」
毫無反應。這時身後的玉清道:「如果殿下醒了,薛郎會不知道么?你現在叫她也是無用。」
薛崇訓抽身退出帘子,皺眉問道:「啥時候能醒。」
玉清無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薛崇訓伸手擦了一下額上的汗水,自己的衣服穿得太厚,這裡頭溫度太高,把汗水都給蒸出來了。這時他才注意到玉清就穿了一身薄的佈道袍,棉衣大衣一概沒穿,怪不得她毫無壓力。
「真是熱……」薛崇訓乾脆用袖子擦了一下臉,他又抓著領子抖了抖,看了一眼玉清,乾脆把官袍和棉衣拔掉,方才好受了些。然後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來,問了玉清一些關於太平公主的情況。
多半是聽不明白,道士老是扯那些陰陽玄虛,對薛崇訓來說形同廢話。他忽然理解了汾哥坐在皇位上打哈欠的苦衷了,這時他在聽玉清說話的時候也幾乎要打起哈欠來。
就在這時,外面一個宮女說道:「稟晉王,皇后娘娘到承香殿來了,要找您說話呢。」
薛崇訓如釋重負,和玉清實在沒共同語言,趁機便說道:「我得去見見皇后,母親大人就托玉清道長照料,缺什麼你找金城縣主說,現在承香殿她說了能算。如果大人有一天能醒過來,一定能明白道長的……情誼。」
「薛郎放心便是,我會盡全力的。」
薛崇訓叫了一個宮女拿自己的衣服,出了門涼快些了才讓她給自己穿上,遂叫來那傳話的奴婢帶路去見皇后。高氏在大明宮的消息是越來越靈,自己來承香殿一趟,馬上她就知道了。
這女人也沒辦法,汾哥不掌權,她就靠不上汾哥,靠兒子又沒有。皇帝那些兒子沒一個是她親生的,後媽難做,何況那些人有親娘,當然不會管她的死活。
薛崇訓一面走一面琢磨高氏,目前還看不出這個女人的權力欲有多大,因為就算她參政,現在也是出於自保的必要……等正式立太子之後,所謂母以子貴,如果高氏沒有權勢,難保任人魚肉,甚至被廢皇后,換太子的親娘上位。縱觀古今,皇后被廢本就是經常發生的事兒。廢后和廢帝是一樣的悲劇,不是被弄死就是被幽禁,都不是什麼好下場。
宮廷爭鬥的殘酷性一點都不比外朝的權力爭鬥弱,一個個嬌滴滴的女人也是不會願意給失敗者翻身的機會。
薛崇訓一琢磨,很顯然自己和高氏都不願意看見皇儲順利地執掌大權,盟友關係還得鞏固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