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薛崇訓心情有點煩躁,劉安卻哈哈笑起來。薛崇訓皺眉道:「有什麼好笑的?」
劉安笑道:「那崔侍郎與少伯的交情比得上薛郎?我聽說當初崔侍郎待門人並不甚厚,而且少伯離開崔府,是因崔侍郎的夫人發婦人脾氣。因為這麼點小事便義絕,我看不出崔侍郎對少伯究竟有多少恩義。就算如此,如今少伯也念及舊誼,不顧牽連謀逆中去祭奠故人,何故?」
薛崇訓默然。
劉安又道:「崔侍郎世家出身,從京師到地方,多少舊交好友!而今一朝零落,人們撇清關係還來不及,誰為他說話?又有誰為他祭奠?人情冷暖,到最後了敢當眾為他哭的人竟然只是一個曾經被掃地出門的門客!少伯既然對崔侍郎都能如此重情重義,那與薛郎既是主幕又是好友,薛郎還信不過他的為人?」
薛崇訓怔了片刻,很快也露出了笑容:「起先那李鬼手來讓我有些生氣,便未多想,劉侍郎這麼一提醒,我倒是豁然明白過來,哈哈,確是如此!」
……
待王昌齡回來之後,薛崇訓便沒提那事,二人和好如初。時鮑誠在招募兵勇,劉安在清查黃河大倉及洛陽府庫的錢糧,宇文孝王昌齡等人在定製俘虜文武將官的初級卷宗,薛崇訓也在過問人事,事情還有點多,暫時沒有回朝的安排。
就在這時長安來了官文,讓薛崇訓早日班師回朝讓有功將士接受封賞,但薛崇訓想趁洛陽暫時權力真空的機會安插自己人,擴大勢力,便借口處理戰後問題一拖再拖。
這麼一來長安朝廷里有人心裡還隱隱有些擔憂:河東王手裡幾萬精銳,還有嫡系人馬控制軍隊,駐守潼關管理後勤線的將帥也是太平黨一系。手握重兵之下遲遲不交兵權,他想幹嘛?
自然大多數人並不認為薛崇訓會造反,既無必要也不容易成功,他為何要鋌而走險?但是重兵橫在關中大門口,總是讓人們心裡涼颼颼的……
大夥自然都希望薛崇訓早點把兵權交回兵部,遣散大軍分駐各地。這時有官員在左相面前說:「河東王破敵十萬,有大功於朝廷,但朝里卻未說如何封賞,他可能心裡不服。」
左相陸象先是個厚道人,聽罷便脫口道:「薛郎已是食封五千戶的郡王,還要如何封?難道要封異姓親王、萬戶侯?」
進言者道:「論功行賞而已,眾人皆賞,唯獨對主將不問不理,如何叫人心服?」
陸象先沉吟道:「薛郎雖三代與皇室聯姻,終究是異姓……這事兒我到政事堂說說,聽諸相公是何意見。」
政事堂七個宰相始終沒法擰成一股繩,大事總是在扯皮,左相陸象先夠威望,可不夠魄力決斷,其他人威望和實力都沒法懾服眾人。這事兒也是一樣,有人反對有人贊成。
好在相公閣老們倒是明事理,沒人說薛崇訓擁兵自重在威脅朝廷,因為大夥都明白這時薛崇訓根本不可能反叛朝廷。他現在無論是功勞還是地位都幾乎達到了非李姓王侯的頂峰,也沒人要對付他,有啥必要孤注一擲?
大夥說不到一塊兒,而且封王封侯本就應該是皇帝說了算的事兒,最後只得上書。李守禮是不管的,只有讓竇懷貞去宮裡頭問高皇后。
高皇后本來有心參與朝政大事,但這會又是棘手的問題,她也拿不定主意,久久沒有表態。
眾人猜測高皇后的心思應該是怕薛崇訓功高震主,地位太高之後無人制衡。這時魚立本又找了機會進言。
初時高皇后以為魚立本是說薛崇訓的事兒,不料他左顧而言它,說起了另外的事:「上次聽說左相在政事堂提議立太子呢,諸相公都很贊成,娘娘可知此事?」
高皇后不動聲色,點頭以示知曉,沒有表態只是聽著魚立本究竟想說什麼。
魚立本躬身站在御座之側,左右看了看,宮人都在欄杆下面遠遠地站著,他便低聲說道:「如立國本定是立長,何況娘娘沒有子嗣。宋王(去年封的親王李承宏)年長,應為太子,就算不是宋王,也有許多親王郡王有名分。相公們欲督促陛下確定儲君,無非是想以此讓太子監國,穩定朝局……屆時太子的生母被娘娘壓了一頭可是心服?娘娘和太子又如何相處?」
高皇后的眉毛一軒有些動容,但轉念之間便看不出彌端了,她微張塗得朱紅如血的檀口,想說什麼話的樣子,但最終卻一言未發。
魚立本閉嘴了一會兒,又沉聲道:「宮裡多有殿下(太平公主)的人,如今殿下有恙,大家都希望殿下的長子薛郎能出面庇護,免遭他人欺壓。此時此刻娘娘如果明確表示真心與薛郎聯盟,宮裡的這些人不都聽您的?就算立了太子,能奈何得了娘娘?」
高皇后總算開口輕輕說道:「魚公公是勸我支持封薛郎為親王?」
魚立本默認,但恐不答話有失禮儀便把腰彎得更低,躬著身子以表明態度。
高氏淡淡地說道:「我不是想打壓薛郎,只是隱隱聽人說諸相公的意思,自古異姓封親王並不一定是好事。所以才有些猶豫。」
魚立本不以為然道:「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如薛郎不能穩住局面,屆時咱們這些人凋零之後,殿下又說不得話,她老人家的安危也是堪憂。就算出於孝心,薛郎也該立穩根基,只要等殿下醒來,便可主持大局。他焉有推辭之理?」
……就在高氏一番權衡之後,一次和汾哥一起接見大臣,便把這事兒說了出來問汾哥可否,汾哥自然說可以。於是朝臣們也無異議,朝里一番折騰之後,在洛陽的薛崇訓忽然得到從長安來的消息:自己居然要封晉王了!
他首先的反應當然是非常高興,雖然以史書為鑒身處高位危險更多,但是當晉陞的榮耀降臨到自己頭上時,有多少人能如此理智淡定呢……否則就不會有那句話了:知進易、知退難。
不過薛崇訓手下的謀士很快就意識到了榮譽與危機的並存,王昌齡便引經據典勸說薛崇訓不要得意忘形,反而要更加謹小慎微。
薛崇訓表面接受了建議,但心裡卻依然歡樂。此前他還在猶豫是進取還是養晦,不過他這個人想問題不會長久地左右搖擺,當左右為難的時候,他一般是憑直覺選擇一個便一條道走到黑。
此時他的決定當然是全力進取,能發展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既然朝里要封親王,沒問題,親王便親王,親王國府的官吏規模大得多,可以合法擁有的權力和勢力也大得多,到時候他甚至可以試圖讓皇室同意飛虎團作為他的正式衛隊。在長安擁有幾百人的騎兵,一般人想對他玩陰的就不容易了。
這下薛崇訓很想早點回朝了,當下便安排了人事,讓劉安主持洛陽府軍政,鮑誠節制洛陽守備軍及黃河大倉守備軍;擢升飛虎團右旅旅帥李逵勇為校尉兼左旅旅帥,公冶誠為右旅旅帥。同時東都近左的守備軍將領多出於飛虎團舊部,薛崇訓又招募了一些河東壯士補充飛虎團。
當世人的注意力都在薛崇訓手裡的四萬部隊的時候,他重要關注的卻是飛虎團一脈發展的軍事力量。不知不覺,河東武將集團已經初成規模,如今神策軍、洛陽軍、護糧軍上下都被這個集團把持。這種勢力可不是讓幾個自己人掌兵權比得上的,它要更加盤根錯節更加複雜穩固,就算是換了主將,也不一定能掌控得了三軍。
臘月底,薛崇訓正式調集大軍離開東都,向西撤退,班師回朝。大軍行至潼關,兵部來了調令,讓討逆軍四萬分散回各地駐紮,神策軍原本是駐吐谷渾王城的軍隊,但此時路途遙遠便被調到京畿渭南市。
薛崇訓接受了兵部凋零,遣散大軍,自率飛虎團衛隊及各部將帥回朝,大夥要去論功行賞的……自然要聽令散了軍隊,否則率幾萬大軍兵臨長安名曰「班師回朝讓君王閱兵」,你想嚇死皇帝啊?
除歲(除夕)他們是在路上過的,風塵僕僕的卻是有些遺憾,但人馬一少之後沿驛道回京,也許能趕上元宵節,也能高興熱鬧一回。
大夥商量了一回,都想到長安過元宵,於是快馬加鞭趕路,總算在節前達到了。眾人進城之後並未遇到沿途夾道歡迎的百姓,正是過年過節的時候人們都忙著張燈結綵團圓去了,薛崇訓等人回朝還沒有進洛陽城的時候有氣氛。
不過皇帝在含元殿專門開了大朝迎接功臣,這卻是莫大的榮耀。
眾人連家也不能先回,首先去大明宮面聖,數十將帥進宮之後,薛崇訓騎馬(去年他便得了聖旨特准宮中行車行馬),大夥走路,向含元殿走。大家都穿著盔甲,可是鐵甲錚錚的一隊人在恢弘的宮室之下依然顯得如此渺小。巨大的建築群,寬闊的道路,人在其中猶如螻蟻一般渺小,情不自禁對帝國皇權產生一種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