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紅艷,照射著斑駁的曠野。大地上留著前夜未化的積雪,加上神色的土地和一望無際的人群,變得斑斑點點。
薛崇訓站在高處俯視戰場,成片的人群以團為方陣面對前方陸續排開,騎馬的將領在陣營前方來回奔走,鼓聲、號聲、吆喝聲,還有各營團的喊聲響成一片,非常熱鬧,隨著迎面吹來的寒風四處飄散。
此時的環境對長安軍不太有利,太陽在東邊影響視線,而且是逆風;不過地勢西高東低,居高臨下俯攻顯然更省馬力人力。這世道很公平,哪能啥好處都佔盡的?
第一線部隊一萬餘人,約有步騎戰陣六十個團,成長方陣擺開之後橫寬幾里地。最角落那邊的戰陣,位於中軍的薛崇訓看都不太看得清楚,遠處的人就像螞蟻一般小。一線兵力後方又成列著右軍一萬二千餘眾,後方還有輜重部隊……薛崇訓這回是傾巢出動,沒有布置任何兵力襲擾其他地方,他的考慮便是集中全部力量對洛陽軍主力進行一擊明目張胆的重拳。
鐵甲如雲浩浩蕩蕩,對面的人數並不比這邊少,雙方相聚半里多地。薛崇訓第一回親眼看到幾萬部隊在一個戰場上,沒想到也能擺這麼大的地兒。他心道史書上記載的戰爭動輒數十萬人馬,那得佔多大的地方?那樣的大戰估計邊角那邊潰敗了,中軍半天都還不知道,根本不可能一眼看得見。
也許這場戰爭完全可以作為歷史的轉折點,薛崇訓以為親臨大事件時會有厚重的深沉的感想,實際上他此刻竟然毫無感覺,不過見到這麼大的場面有些情緒上興奮罷了。
他以前又覺得大戰之前應該策馬奔騰於大軍之間喊點什麼激動人心的口號,諸如「保家衛國」「為XX而戰」之類的,但這是內戰……毫無意義的同族廝殺,為了權力為了富貴和生存,喊什麼好呢?況且這麼多人,要是一面騎馬一面喊話,奔走一個來回得喊多少遍,費多少時間?
這時站在右邊的張五郎遙指東面說道:「薛郎請看,敵軍前方人人披甲陣法整齊,定是把洛陽守備精銳布置在前;後方人馬卻衣甲不全,連長兵器都不夠,或是臨時招募的丁壯及世家脅從人馬。這種布置前重權輕、虎頭蛇尾。請集中右軍騎兵布置在南,如稍後正面作戰進展緩慢,便以馬隊從南側繞道攻擊敵軍側後亂其陣腳。」
薛崇訓抬起手道:「這次由五郎全權指揮,你放開了手干就是,不必和我多言。」說罷對下面大聲喊道,「此戰眾將皆聽金吾衛將軍張五郎調遣,不得有違!」
張五郎聽罷面有欣慰之色,也有些緊張,授以兵權也是授以責任。他長吸了一口氣,片刻之後便取下一面黑旗丟了下去,然後對下方的衛隊喊道:「傳令,右軍將軍殷辭,集結右軍騎兵於南側,等候調令。」
一個騎士下馬把令旗撿了起來,大聲複述了一遍,然後抓著黑旗快馬而去。
過得稍許,陣營漸漸穩住,前鋒輕騎陸續撤退。戰陣變得安靜了許多,就像一架架巨大的鐵甲裝備一樣穩穩地立在大地上一動不動,只有騎馬的將領在陣營之間來回穿梭,一切準備妥當了。
張五郎轉頭看了一眼薛崇訓,薛崇訓道:「你只管下令罷。」
張五郎呼了一口氣,抬起右手喊道:「全軍前行!」
「咚咚咚……」指揮大車下方敲起七聲長五聲短的大鼓聲,頓時四周皮鼓捶動,黑海一般的人群開始緩緩向前移動。
對面的人海依然一動不動的,布置和這邊差不多,兩邊都是唐軍戰法如出一轍,不過洛陽軍缺馬,一眼看去儘是步兵。
大軍向前走了一兩百步,很快前面就見箭羽飛舞,兩邊的輕步兵都開始以弓箭攻擊,但距離仍遠,箭矢多半落在中間的雪地上。過得一會,鋼鐵洪流重新停了下來,箭矢也停止了。
短暫的停歇之後,張五郎見對方沒有攻擊的意思,遂下令中軍率先發動攻擊。
……一騎鐵甲手舞紅色令旗,從團營間隙中奔走,高喊道:「將令,左軍中衛,進攻!將令……」
各校尉紛紛拔出佩刀,指著前方高呼道:「前進!」營隊中爆發出一聲聲的吶喊,人海潮聲此起彼伏,彷彿瞬息之間沸騰起來了。
每一營的橫面是五十個人,最前面的都是輕步兵,一面隨著人群高喊壯膽,一面踏著本部鼓點麻起膽子向前走。
前面的各營前進時勉強保持著一字線,但橫面太寬無法整齊劃一,各營略顯參差不齊。眾軍搭箭上弩,距敵一百五十步時,鑼鼓一響前軍便以弩齊射,只聽得「砰砰」弦響,無數箭矢破空而去,數百上千枝箭羽一起飛向空中猶如雨點一般。
輕兵發弩之後一面走一面埋頭上弦,有的手指都在顫抖,只顧低著頭都不敢抬頭去看,他們在害怕。因為對面也是裝備相當的洛陽守備軍,裝備的弩射程也是一百五十餘步,戰法相當,這邊射箭,那邊也會還擊……用腳指頭都可以想到一會就有箭矢飛過來了,他們身上連一片甲都沒有,會不會中箭只有天知道。
果然瞬息之間,就聽見箭矢的風聲逼近,霹靂啪啦地像冰雹一般打來。慘叫聲四處響起,陸續有人倒下,陣線愈發不整齊了,但並未阻擋前進的步伐。過得一陣,前鋒又一輪齊射,這回射完之後大夥便往回走,從刀盾手的間隙之間穿回隊伍,眼見箭雨飛來,刀盾手急忙舉起盾牌遮住上側。
那箭矢沒長眼睛,胡亂地傾洗而來,刀盾手右手拿鉤、錘、短柄重刀,左手拿團盾,遮不住全身,穿甲箭破甲刺入,中箭者很少有一箭致命的,多半是死不了,只在那裡哭喊慘叫慘不忍睹。
隊列中陸續有人中箭,但在整軍中比例不大,並不致退敗,步兵隊列依然保持著前進的步伐,鼓聲掩蓋了哭叫呻吟。
當此之時,鮮見有視死如歸興高采烈者,大多人都臉色慘白戰戰兢兢。休言男兒膽小,能夠克服恐懼前進已經是莫大的勇氣了。
步軍行至六十步,弩手收了弩,紛紛用弓箭射擊。不出一會兒,近至二十步,連對面那些敵兵的音容都看得真切了。
「殺!殺……」隊正們高喊起來,千軍吶喊,輕兵收了弓箭,拿起刀棒殺奔過去。後面的站峰隊此時跑得最快,端起大刀長槍大棒,從輕兵間隙中奔在最前面如牆突進,輕步兵也跟著一併殺奔而去。
雙方短兵相接,明晃晃的刀槍閃耀著嬌艷的陽光,鮮血飛灑,血肉橫飛。
……薛崇訓在中軍遙望前方,只見人海相接的地方亂糟糟的一團團,奔走的、拼殺的,還有人連滾帶爬,鬧得不可開交。
張五郎轉頭說道:「暫時無法擊退敵軍,要換馬兵了。」
果然話音剛落,就見前頭那些步兵紛紛往回跑,不知道的還以為被打敗了。但那些人跑回去之後就停下開始整隊,儼然從容不迫;與此同時,只見位於後方的馬兵齊出,飛奔而去。
敵軍前方像是和這邊商量好的一般,也是各自退去,換了一撥人馬上來廝殺。戰場上只見人馬奔走,看似胡亂實則進退有法,該退的退該進的進。兩邊這麼一進一退輪換著上的打了半天,還在繼續。薛崇訓心道,如果是一股腦兒全部混戰一團,打這麼久累都累趴下了。
這時張五郎又說道:「敵軍馬兵很少,就看跳蕩的這次進攻,如果能破陣便可獲勝,如果戰不利,就得讓右翼馬兵迂迴包抄前後夾擊。」
薛崇訓道:「要是還不湊效,可有後招?」
張五郎尷尬道:「只好撤退修整,再做打算。」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張五郎沉默下來,靜靜地觀察了一會戰場上的情況,忽然喊道:「傳令,殷將軍率右軍馬隊從右翼出擊,攻其側後!」
薛崇訓向南邊望去,能看見許多騎兵在奔跑,但太遠了看不清楚狀況,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打的。耳邊也是嘈雜非常,前方還在廝殺,雪地上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屍體,狼藉的戰場已沒有剛開始那麼壯觀好看了,就像是在趕集一般。
他的手扶在欄杆上,就這麼等著,要不是看見遠處那些人馬的激烈奔走,他都沒意識到現在正是大戰緊要關頭,一點緊張的感覺都沒有,對於自己的麻木薛崇訓很是無奈。
許久之後,一騎飛奔而來,跑到下面跪倒道:「稟將軍,右軍馬隊沖亂敵陣,大破敵軍後翼。」
「湊效了。」張五郎轉頭對薛崇訓說道,面露輕鬆的表情,然後喊道:「令,左軍右衛全力進攻!」
過得片刻,南邊的人群也動了起來,戰場上愈發熱鬧。薛崇訓意識到可能要勝利了,但奇怪的是仍舊沒有看見海嘯山崩一般的可喜場面,正前方看得比較清楚的地方還是先前那般凌亂的模樣,南邊胡天黑地的也看不太清楚。
不過很快他就等到了明顯的變化,只見遠處東南方向的敵軍隊列晃動變形,逐漸胡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