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輛從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在大街小巷橫行無忌,車輪子「嘰咕」轉動的聲音、車廂搖晃時的「嘩嘩」噪音,滴答的馬蹄聲掩蓋了裡面並不大聲的說話,外面是聽不到的。在馬車裡說事兒,倒是很好的場合。
三娘說道:「今早上剛開城門,崔家就有人出城了,我派人跟了一陣,出城的人是崔日用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崔日用本人還在長安。」
王昌齡立刻問道:「除了這事沒有別的?比如有沒有外鄉來的人進出崔府?」
三娘搖頭道:「這倒沒有發現,但我不敢保證,因為人手不夠,只盯著他們家兩道門了。」
王昌齡沉吟道:「送子女出京?瞧這狀況恐怕有人和崔日用聯繫過,他們有什麼密謀……崔侍郎此人膽小怕事,但行事謹慎,此舉定然是他的夫人賈氏所為,真是婦人之見,這才露出蛛絲馬跡。」
薛崇訓點點頭,挑開車簾一角看著外頭嘆道:「倒是應了那句話:越是大事,反而越應注意細節……這麼看來,恐怕那躲在草莽中兩年的李三郎是想抓住機會捲土重來了。崔日用是個小角色,暫時別管他,以免打草驚蛇,李三郎才是最大的禍根。」
「還有當初跟他跑掉的那幫人,加上罪臣劉幽求等,也是急不可耐地想借東風翻身,這個節骨眼上,他們那幫子人不有所作為,倒真是錯失良機了。」王昌齡也說道。
薛崇訓問道:「方才我所言金城縣主的建議,我覺得挺有道理的,少伯何以不贊同?」
王昌齡沉思了一會,說道:「兩件事,第一件與高皇后聯盟我是完全贊同的,當今的情況,借皇帝的名義是站穩腳跟的唯一辦法。」
薛崇訓點點頭,他現在這身份,不可能直接車翻李唐稱帝吧?那不是群嘲萬眾,與全天下為敵么?
王昌齡繼續道:「但第二件事從殿下那裡得到禁軍授權,我不敢苟同。金城縣主的眼光智慧另我十分佩服,或許是她不了解主公在鄯州的情況,以為無人可用,迫不得已之下讓建議讓您抓禁軍兵權聊勝於無。實則主公有更好的選擇,那就是神策軍(壽衣軍),此軍由主公一手組建,隊正以上的將校幾乎出自飛虎團舊部,姑且不論戰力如何,忠誠度便遠超禁軍。
……禁軍雖是皇帝親兵,名義上只服從於當今皇帝,但是裡面的將士久在京師,關係盤根錯節,對太上皇和李三郎的態度無法捉摸;而今上又從不過問朝事,與禁軍也無來往,實在不得將士之心。到時候李三郎上前鼓動,又或是用了什麼計策,禁軍臨陣倒戈不是不可能。」
薛崇訓點頭道:「少伯所言極是,以史為鑒可知興衰,在非常時刻合法兵權也不定中用。像韋皇后當朝時,禁衛四軍統兵將帥全是韋皇后的親信,另有六萬南衙兵入駐京師,也受其黨羽控制,結果呢?」
王昌齡道:「所以我給主公的諫言有二:其一,非常時刻應集中我們的全部實力,將宇文公和張將軍(張五郎)調回京師,並調神策軍入京拱衛。前者問題不大,調兩個地方官,主公只需請朝中宰相發道公文便可,後者調兵須得御制,主公得設法說服殿下才行;
其二,爭取程相公和張相公的支持(程千里和張說)。爭取程相公目的在於長征健兒,目前分批駐紮在京畿重地的健兒相比禁軍來說更靠得住,而程相公在健兒中威望很高,前不久又大敗吐蕃,在軍中多有其西域舊將;爭取張相公在於南衙兵,張相公多年兵部尚書,前身又是兵部侍郎,在南衙兵部門生故吏極廣,能得到張相公的支持,至少守備長安數門的軍隊會更加牢靠。
目前我給主公的建議便是這兩條,只要辦到,勝算會大好幾成。」
薛崇訓聽罷贊了一句,心道:人說謀士最輕鬆,只要動動嘴皮子就可以了,可那嘴皮子卻不是那麼好動的。在如今這混亂局面中,王昌齡能很快理清各種關節,並提出行之有效的辦法,一言價值千金並不誇張啊。
「事不宜遲,我先去探探程千里的口風。」薛崇訓當機立斷,馬上便敲擊車廂喊道,「龐二,去程府。城南通善坊,上回去吃燒尾宴去過,你還記得吧?」
龐二應了一聲,繼續趕車。
王昌齡見狀面有讚許之色,他是知道的,有些人想法很多,但行動力不行,實幹起來十分緩慢,比如王昌齡自己就覺得自己是那種人;而辦事還需雷厲風行的人才行。
四匹馬護著氈車往南邊走,走了好一陣才到達通善坊,就算是在一個城裡,路程都不近。長安和現代都市的面積比不得,但在這個時代沒有公車地鐵,佔地就實在太廣了。百萬人口居住在這裡,並不顯得擁擠,甚至城南這邊還很荒涼;就算是城北,高門大戶人家的院子里是有山有水修得跟公園似的,像宇文孝家裡,居然還能種菜,寬闊的居住環境可見一斑。
到了程府門前,方才得知程千里還在朝里辦公沒回來。門子接了名帖,裡面的人見是河東王親自拜訪,遂不敢怠慢,管家叫人開了大門迎接,出門請薛崇訓進府稍事。
薛崇訓想著自己的馬車停在一個宰相的大門口也不太好,便走下車來,叫龐二把車趕到別處,然後讓奴僕在門外等著。
城南這邊人煙較少,連公門雜役也懶散了,程府門前的大街上落滿了梧桐葉、楓葉,也不知幾天能掃一回,落葉長街瞧起來分外凄清。不過如果抬頭看的話,樹上沒掉的紅的黃的楓葉倒是另一番風景,在蕭條的秋日裡是一抹艷麗的風景。
薛崇訓下車來之後,旁邊的侍衛都分外警覺,默默地注意著周圍的動向。有時候逼急了,官場上買兇行刺的事兒也不是沒有,不過市井百姓不知道罷了,如果有某官員權貴死於非命,眾人得到的消息不是暴疾身亡,就是得了憂鬱症跳樓自盡之類的,總之不太可能知道實情。
他跟著程府的管家進了前院倒罩房那排的客廳飲茶侯著,管家在一旁站著陪話,而三娘等人只能站在門口。平日里薛崇訓對待身邊的人並沒有主人的左派,有時候吃飯正碰上了,還叫裴娘、三娘等人坐一桌吃家常便飯,把她們當朋友一樣的看待。可在外邊就不行,得有個上下尊卑,不然外人會覺得你個王爺荒淫無度沒有規矩。
城門上報時的鼓聲都已敲過,早已過了酉時,西陲的夕陽從客廳的側面灑進屋子來,讓客廳形成了外明內暗光景。薛崇訓喝了一會茶,總算等到了程千里。
一身紫袍的程千里跨進門檻,便抱拳打拱道:「未知河東王來訪,回來遲了,久等久等,實在抱歉。」
薛崇訓從椅子上站起來,面帶笑意地回禮道:「剛來一會兒,況且事前我沒知會程相公,是我冒昧才對。」
程千裡面帶固定不變的笑意道:「咱們已是故交,這客套還是省了罷,王爺請坐,坐下說話。」
薛崇訓輕輕說道:「不知此處說話可是方便?」
程千里不動聲色地輕輕瞧了一眼身後,外面站著幾個薛崇訓帶來的人,他便說道:「在這裡無妨,反倒光明正大,咱們也不會說什麼見不得人的話不是?」
「那是那是。」薛崇訓遂坐了下來。
程千里沒有坐對面的椅子,坐到了薛崇訓那邊的茶几一旁,兩人就隔著一張几案,離得近,說話的聲音就不必那麼大了。程千里端起茶杯吹了一口氣,大喝了一口,顯然他剛剛回家,連身上的官袍都沒換不是。
冷場了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說話,彷彿都在想著什麼。這種時候,很多事兒大家心裡都清楚,根本不必過多廢話。
薛崇訓甚至提都不提,他相信程千里能明白,此時此刻自己單獨造訪是為什麼而來。這麼一想,倆人倒是心有靈犀一般,很有默契。
薛崇訓不說話,不料程千里也一言不發,他們就這麼沉默地坐在一起,時不時端起茶杯,只能聽得杯蓋和杯子輕輕碰撞時的叮噹清脆之聲。薛崇訓本想抓住程千里的心理陰影,勸說勸說,因為程家祖上在武則天朝時就是陣營站錯了,本來沒幹啥壞事,結果還是被牽連得家破人亡……不作為並不一定能自保,程千里是明白的。
但薛崇訓並沒有說,他認為在這默默無語中,程千里什麼都想到了,此時無聲勝有聲,大概就是這麼個道理。
當時程家有個名將程務鋌,很能打仗,是唐朝庭不可多得的軍事人才之一,但因和徐敬業有聯姻關係,結果徐敬業造反,他們程家並沒有差與,一心忠心朝廷,卻也跟著玩完……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現在程千里和祖上的情形何其相似,他的侄女就在河東王府上,深得薛崇訓的寵愛。到時候太平黨要是玩完了,他程千里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權力場上誰他媽跟你講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