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一個好季節,倒不是因為它代表豐收,它的好處能讓人感受到萬物的榮枯交替。不久前才枝葉繁茂的樹木,轉眼間葉落飄零,灑在長街上被風一吹便四處飄蕩,說不出的凄清。
薛崇訓對於這樣的凄清卻是很受用,他的喜好很奇怪,像昨兒在府里開的那種歡宴,他很不習慣;反倒是現在這樣的寂靜,雖然無趣了點,卻反而能心平氣和一些。
上午他去含元殿參加過朝會,當時拜完汾哥後正想和宰相們去見太平公主,不料被宦官魚立本告知太平偶感不適,今天不見朝臣了,細問之下是腹痛,但御醫說是受涼所致並無大礙。宰相們回身去政事堂,薛崇訓只得回家。他身上的職務除了隴右節度使,在京里還掛著左衛大將軍的頭銜,但南衙十二衛平時是沒兵的,幾乎無甚正事,他也就懶得去管南衙里的瑣事。
現在朝會比以前要有樂子一些,除了有板有眼的規程,大夥主要是看皇帝汾哥李守禮出洋相,留心一下會發現他很多好笑的小動作或者疏漏。
好在李守禮到底皇帝,大夥只是在心裡笑,平時在公眾場合併不敢拿他取笑……要是某朝臣落下那樣的笑柄情況就不同了,那些官員平時坐一起肯定要說出來當辦公之餘的調劑,比如某人上朝時帽子戴歪了,善意的人也會拿出來玩笑,遇到古板的御史還會彈劾一二。
汾哥經常失禮,初時御史台的官吏還直諫一下,後來發現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說了也白說。而且每次大臣們當面說汾哥的不是,皇后高氏會很不高興。汾哥雖然無實權,但聽說高氏和太平公主的關係不錯,常常還有往來,於是眾人也多少有點忌憚。
高氏是洛陽人氏,在汾哥做幽州刺史的時候是他的偏室,因賢淑而素有美名。後來汾哥的正妻亡故,而高氏的出身人品都還不錯,汾哥便把高氏扶正做了正室。他登基之後,高氏便自然而然地冊封了皇后。汾哥有個正派的正妻也是福分,高氏沒少為他與太平公主親近關係穩定宮廷格局。
……薛崇訓在家吃過午飯,一面回憶上午半天的見聞一面準備休息一會,但他躺下之後毫無睡意。無聊之下看見書案上放著一本冊子,便隨手拿起來翻看。
原來是昨日來參加宴會的人的名單,主要是記錄送禮的名目。應該是薛六找董氏或者裴娘送進來給薛崇訓看的,關係財務的賬目問題……不過這種東西薛崇訓平時是不看的,後來放權讓自己的丈母娘參與管賬,與薛六相互牽制,他就更不管賬了。
只不過巧好這時薛崇訓不知該做什麼,看看史書吧心裡又懶洋洋的沒心思,便隨手翻看賬目。
這份冊子明顯是整理過的,名單的先後順序按照官職大小地位高低。薛崇訓一路看下去時,忽然見到黃門侍郎那一處寫著「缺」字。他心裡異樣:自己現在正到了當紅的時候,大凡在京的大臣,就算本人有事沒來,禮金是會送來的,這黃門侍郎是怎麼回事?
本來就算有人不給面子,薛崇訓不會計較這樣的小事,但他很快想起來,黃門侍郎不是催日用么?
薛崇訓想起是崔日用,就不得不多注意了一下,崔日用確是老熟人,去年和他們家發生過不小的矛盾,薛崇訓還謀害人家的嫡長子;另外他的幕僚王昌齡以前也是崔日用的門客。
他越想越不太對勁,崔日用平日看來是能屈能伸的主,怎麼這會竟明擺著不給面子?他想罷便喚人把管家薛六叫來問。
待白胖的薛六進屋之後,薛崇訓便指著冊子問道:「黃門侍郎崔日用這處寫著個『缺』字,你們有沒有下請帖?」
薛六忙道:「大凡京里四品以上的官,老奴都下了請帖。」
「確定?」薛崇訓又問了一句。
薛六不得不重視起來,沉吟片刻抬頭恍然道:「老奴忽然想起一件小事,當時寫帖子的時候,有人問我崔家和郎君不甚對路,要不要寫?老奴便說郎君沒有額外吩咐,自然都要寫。所以確定是給崔侍郎發了請帖的……郎君,崔侍郎那邊有何問題?」
薛崇訓拍了拍書案上的冊子笑道:「也不是什麼大事,不來就不來罷,下回他們家有個紅白事,咱們也省了份禮金便是。」
「是,郎君說得是。」薛六附和道。
「沒什麼事了,你下去忙你的罷。」薛崇訓揮了揮手,靠在椅背上隨意地說了一聲。
這種小事要是在薛崇訓忙碌的時候他肯定是不會去多想的,偏偏在安靜孤獨的時候人就容易多想。他尋思:去年崔日用的嫡長子崔莫被雷劈死了,難道崔日用知道了真相?
雖然整件事做得比較嚴密,但並不是一點馬腳都沒有。當時堪劾現場的有兩個官員,一個京兆府的官,另一個是已經做了宰相的李守一,他們都發現了蛛絲馬跡,只不過後來為了顧全大局掩蓋下來了。
如果崔日用現在才知道真相,很顯然就是從李守一他們倆人中的某人口裡漏出去的……不過這些猜測毫無憑據,薛崇訓只是從冊子上那個「缺」字靠直覺想出來的而已,或許只是自己多想了而已。
正想著,家奴送信進來了,是在隴右的宇文孝的信。他有了事兒,就把剛才無聊瞎猜的那茬暫時給拋諸腦外了。
但過了幾天上朝薛崇訓碰到李守一時,又想起了那件事。走到龍尾道上的當口,他便追上叫住李守一:「我有件小事想問問李相公。」
李守一這人平時很古板,和他私交不錯的人很少,聽得薛崇訓上來說話,便站定反問:「王爺有何事?」
薛崇訓看了一眼他紫袍下擺上的泥點和未燙平的衣料皺褶,說道:「去年崔侍郎家出了事,李相公和京兆府某官去現場堪劾……那件事你可記得?」
「記得。」李守一突然眉頭一皺,「王爺……」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正巧後面有幾個官員陸續上來,他便說道,「一會朝會之後咱們再說幾句如何?老夫也正好想對王爺說那事,可一直沒找到機會。」
「如此甚好。」薛崇訓一肚子納悶和好奇,但還沉得住氣。
等無甚趣味的朝會之後,大員們習慣性地往北走,薛崇訓和李守一反倒向南行了一段路,在一處空地上說話。
李守一的神色不太好,有些愧疚地說道:「兩月前京兆府一舊僚生辰,因未逢整十,就在家中請了幾個以前幾個交好的舊友飲酒,不料酒後大夥說異聞趣事說得興起,王少尹就把去年崔家以銀絲引雷的事兒說了出來……」
薛崇訓的臉色驟然一變,冷冷道:「李相公不是說此人靠得住,不會泄漏?」
李守一正色道:「我是囑咐過王少尹事情利害,叫他切勿說出去的,哪想得他酒後失言。」
薛崇訓責問道:「兩個月前的事,你竟然瞞我這麼久?」
「事發當晚老夫便叫幾位同僚勿要提起,而王爺尚在隴右,哪來得及告知?時日一長,發現並無異樣也無流言,老夫便未特別重視,只待機會恰當之時知會王爺……您今日為何突然問起,難道有何風聲?」
薛崇訓道:「前幾日我在府中設宴遍請同僚宴飲,獨有黃門侍郎崔日用沒有來,連份禮都沒有。我只是直覺不太對勁,今日正逢李相公,便隨口一問,哪想得果然事出有因。」
李守一的神情有些驚訝,大抵是沒料到薛崇訓竟然如此細心,嗅覺很強。他皺眉沉吟片刻:「凡事都要真憑實據,此案已結,就算有何風聲也只是空穴來風。」
薛崇訓冷笑道:「李相公做了丞相之後果然分不清黑白了。」
李守一老臉微微一紅,吹著凌亂的鬍鬚瞪眼道:「老夫幫著王爺掩蓋此事,可曾得過什麼好處?不過在其位謀其職而已!若非顧及本分,老夫便將此案刨根問底有何不可?」
「李相公這會可沒有以前管馮元俊時那般底氣十足了,您可知為何?」薛崇訓心裡很不爽,便挖苦道,「因為您現在自己也分不清正義……李相公可以分不清,可崔日用他們家發現親兒子死得不明不白,他們可分得很清。後面會發生什麼事?」
李守一皺眉道:「崔侍郎應能顧全大局。」
「你敢保證?」薛崇訓瞪眼道。
其實薛崇訓也不認為崔日用會幹什麼,要在桌面上鬧,他沒證據;謀反?他們家是山東門閥,干這種高風險的事兒也得掂量掂量整個家族的興衰存亡不是。
讓薛崇訓心裡添堵的是,這件事如果私下裡流傳出去,對他的名聲不好,主要還是擔憂自己在士族門閥心裡會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這對他的前程安危十分不利,因為此時的世家大族很有影響力,就如明朝的文官集團一樣的能量,連皇帝都會明智地拉攏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