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個借口先回答他。」薛崇訓沉聲道。
慕容嫣一面攏了下頭上凌亂的髮絲,一面皺眉沉吟片刻,然後用吐谷渾語大聲說了一句話。門外也傳來伏呂的聲音,嘰哩咕嚕一陣,薛崇訓自然聽不懂。
他左右一看,牆邊有張舊案,案上擺著文房四寶等物,靠牆的地方還有一副橫放的黑漆刀架,上面擱著長短兩把唐刀。見狀他便快步走了過去,一手扶住黑漆刀架,一手輕輕抓起上面那把刀鞘拿在手裡。
慕容嫣的眼睛頓時一陣慌亂,忙低聲道,「薛郎不要,我的弟弟怎麼辦?」她急忙移步過去想拉住薛崇訓,剛一走才發現雙腿發顫,竟是又酸又軟。而且身體里留下的粘粘的東西讓她怪不舒服,感覺那裡的草叢也是黏糊一片,裙下冰涼冰涼。
她的眼神恐慌而擔憂,走上前緊緊抓住薛崇訓的手臂,深眼窩裡帶著異國風情的一潭水滿是哀求。
薛崇訓見狀心下一軟,垂頭沉思片刻,沉聲道:「公主多慮了,不到萬不得已,我自然不會憑衝動蠻幹。裡面有個櫥櫃我先躲會,找機會再出去。但我得帶把兵器防身,免得遇到突發情況束手待斃。」
慕容嫣聽罷這才稍稍安心一些。薛崇訓嘆了一口氣,對她說道:「放手吧,我先進去。」
「嗯。」
薛崇訓提起長袍下擺快步走進暖閣,裡頭有道竹簾,竹簾裡面果然有個木櫥,這邊的套房都是這樣的布置,以前他就知道,果不出意料。
慕容嫣的裙下各種不適,整理了一下衣服,總覺得還有什麼紕漏,但又無法磨蹭得太久,只好硬著頭皮去開門。她滿心都是擔心和畏懼,但總算是見過場面的女人,事到臨頭能在表明上保持鎮定。
「嘎吱」陳舊的木門開了,一個身上花花綠綠絲綢的胖子出現在面前,這個人對她十分熟悉卻又十分陌生。也許是伏呂常在外面跑,青海這邊風又大日照又長,他的臉很黑,這種黑和薛崇訓那種健康勻稱的晒黑不同,伏呂的臉黑得就像滿是污垢,沒有洗乾淨一樣。偏偏他又穿了鮮艷色調的衣服,這麼一反差對比就像一個乞丐剛剛撿到一包金子,豆漿喝一碗倒一碗那樣的感覺。怎麼看怎麼覺得礙眼。
但慕容嫣對他的厭惡都在其次,主要的還是敬畏。她們慕容家長期依賴伏呂庇佑,生存仰仗別人的鼻息,這種心理不是一時半會能消除的。
十幾年前吐谷渾有一場動蕩,慕容氏的王權蕩然無存,不再有任何貴族依附他們;到了慕容宣這一代,年輕的一代更無根基。然後在上層有廣泛人脈的伏呂氏收復各部落,經過政治聯姻重新把慕容氏扶上王位,當然實權仍在伏呂家族手裡。慕容嫣一家長久以來的心理,就像一個被人們孤立的人,突然得到了一個善於交際的人的友誼。
在人的社會中,暴力並不是最強大的力量。政權、家族,與個人的生存法則有共同之處。一個被孤立的沒有關係的人,很容易被人毫無壓力地予以不公正待遇,欺軟怕硬、人所好也;而一個在官府、豪強中有廣泛關係的人,別人是不敢對他輕舉妄動的,平時只能客客氣氣很講理。故唐朝各門閥都會想方設計地聯姻、結交,抱團結黨不僅能自我保護,還是力量的源泉。
伏呂在吐谷渾的力量與之類似,慕容嫣敬畏他、害怕他,並不敢因為結交上了唐朝大國公就為所欲為……況且,男女之間的這種關係,是否真的牢靠?
慕容嫣努力將一切凌亂的心緒都拋諸腦後,一副慵懶無聊的樣子打開門,正如平時的樣子,就像一隻懶洋洋的波斯貓。
伏呂用吐谷渾語抱怨道:「怎地這麼久?」
聽隨意的口氣,他並沒有什麼懷疑。慕容嫣的表情動作很到位,給人的感覺沒事,於是其它細節都不會引起注意了。
她說道:「我躺了一會,起來時要穿衣服,不然被人看見衣衫不整像什麼話?我們不能在唐朝境內失態。」
伏呂掀開門走了進來,笑道:「就我一個進屋,衣衫不整有何關係?」
慕容嫣忙道:「趕緊進來把門關上,怪冷的。」
伏呂進來後,本來在她的前面,但她讓到一旁讓伏呂先走,自己走後面。腰下又粘又濕,雖然長褲遮著,外面還有袍衣裙子,但她總覺得不自在,生怕被人發現,好像伏呂站後面就能看出彌端一樣。這種感覺就像不舒服那幾天,心裡各種擔憂各種煩躁不適。
現在她只想趕緊沐浴更衣。
因為心情緊張,她的額上起了一層細汗,便掏出手巾輕輕在額頭上蘸了蘸,不料走神之下手巾掉地上。她猶豫了一下,才硬著頭皮緊緊併攏著雙腿蹲下去拾,生怕那潮濕的小衣把水漬印到外衣上。
伏呂一看她那小心翼翼的動作,異樣地說道:「他們都在外面,這裡沒別人。」
「什麼意思?」慕容嫣回敬疑惑不解的神色。伏呂摸了摸腦袋,搖搖頭轉身進去了。
見伏呂走進暖閣,慕容嫣十分擔心他發現竹簾後面那個櫥櫃有什麼一樣,但轉念一想他沒事去翻看櫥櫃做什麼……自己嚇自己,只要別讓人懷疑,暫時應該不會出問題!她深吸一口氣鎮定下來,然後迫不及待地喚奴婢打熱水。衙門給他們安排了丫鬟奴僕照顧生活的,一切都以禮遇之。
水打進來後放到暖閣里,白氣繚繞中梳妝台上的銅鏡很快蒙上了一層細珠子,鏡像變得更加朦朧。
慕容嫣推伏呂出去:「你去外面呆著,我要沐浴更衣。」
伏呂笑道:「有什麼我看不得的?」
慕容嫣心下頓時一急,無比擔憂地輕輕瞅了一眼櫥櫃,幸好沒動靜。她了解一些男人的心理,這種火油一般的東西在某些時候是很不穩定的,很容易憤怒喪失克制。
情急之下她便惡言相向:「讓你看了,你能做什麼?平白折磨我。趕緊出去,一會就好!」
伏呂的臉頓時漲得跟豬肝似的,他那樣子就像被人撕掉了臉皮,痛苦與羞恥、惱羞成怒。那方面好像是他的禁忌,極度自卑的東西會誘發極度的自尊、自欺、掩飾。
她的這句話,好像不是說他不行,而是說:你媽做過妓女!
「啪!」巨大的清脆的聲音在慕容嫣的耳邊響起。
她看見了金光閃閃,彷彿那漫天的煙花,嘣地一聲在清澈的夜空中綻放,人們都可以飛起來了,輕飄飄地盪在空中,閉著眼睛虔誠地祈禱。
「絲……」隱約中她聽見了金屬摩擦的悶響,那是鋒利的刀刃輕輕出鞘?
在最初的第一刻,她的內心的感覺竟然不是害怕,而是欣慰。那刀有心,有這份心,已經足夠。那冰冷的橫刀,已不再是暴力的代名詞,它充滿柔情地在落紅漫天的點點花瓣中美麗地飛舞,划出極盡完美的弧線。
但慕容嫣一瞬間就從自己的幻想中回過神來,拚命地撲到櫥櫃跟前,用背使勁地抵著門,裝得就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兔子,蜷縮在櫥櫃前:「求求你,看在汗王的份上……」
她不是在求伏呂,而是在求另一個人。
伏呂怔在原地嘆了一口氣,怒火發泄後憐憫讓他放下了胳膊,想去寬慰幾句。但他不知道:當他在憐憫慕容嫣時,慕容嫣卻在憐憫他、可憐他。
「你不要過來!」慕容嫣裝作害怕,「你出去……別過來。」
「好、好,我出去。」伏呂有些自責地說。
慕容嫣此時輕鬆極了,好受極了。那一巴掌,是如此的好,直接打掉了她的背叛的內疚、良心的譴責。
慕容氏雖然喪失了實權,但地位明擺著,從小到大慕容嫣還沒挨過巴掌,第一次體驗,原來挨打能如此爽。
它就像對著一堆糾結的亂麻,飛快的刀刃一刀而過,一切都輕鬆了、乾淨了。
……水仍熱,空氣仍冷,浴桶里冒著白煙,讓古意盎然的暖閣飄蕩著輕輕的薄霧,一切都如夢如幻。慕容嫣輕輕抽掉青絲上發簪,頭輕輕一擺,一頭青絲便柔順地散落在如玉如雪的肩上脖子上,然後她搖動著頭調整垂髮,很巧妙地遮住腫起的左臉。她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出來,容不得那傷痕影響她的美麗。
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做沐浴這麼一件平常的小事,而是在婀娜放姿、而是在欣賞自己的男人面前翩翩起舞。
衣物一縷縷離開身子,她背對著竹簾面對著櫥櫃跪坐在浴桶里。迷人的含情脈脈地大眼睛注視那陳舊的櫥櫃,潔白的牙齒輕輕咬著柔嫩朱唇,削蔥一樣的手指放在自己美麗的右臉上。
彈性十足的飽滿的胸部曲線在煙霧繚繞中輕輕地顫動。她揚起頭,呈現出嬌嫩的喉部肌膚,手指沿著下巴、脖子一路向下,臉上是迷離的陶醉的神情。